戏台上伶人们缓缓起身,逐渐聚成一列,无声地朝满席观众行了谢礼,彷佛不愿破坏戏尾未尽的余韵。
席间一片静默,良久,方有三两观众,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子,大家才纷纷跟着起身离席,零落人声逐渐积累成嘈嘈杂杂的私语,多数皆是在赞叹、讨论着方才那戏中之情。
向云烟感到自己衣袖被轻轻拉了拉,一声轻催的呼唤传来。
「静妍,咱们也走吧。」张溶溶淡声说道,她面色漠然,无有哀笑。
向云烟从善如流地随着张溶溶穿出座席,离去前不禁又瞥了一眼黎久歌之处,发现他早先一步起了身,颀长的身影错落在人群之间,缓缓移动着。
「感谢芳菲的邀约,让云烟观了一出精彩动人的好戏,要是当初回绝,只怕云烟要後悔莫及了。」她语气中掩不住赞叹之意。
却见身边张溶溶红唇一噘,柳眉微皱,面有不怏,「静妍喜欢?可那结局真是糟糕透顶了,以戏演情,稀罕是稀罕,可弄个什麽生死两隔的,忒不吉利,溶溶一日的好心情都要给弄砸了。」
「芳菲不喜欢这戏的结局?」向云烟有些讶异地问。
「看戏就要开开心心的嘛,早知这戏演成这般,我就──」我就不来看了。张溶溶差些这样冲口而出。
然她心里自知,若让她再择一次,她还是会来的。毕竟,她本就不是为了观戏而来──
她微微敛低了眸,目光却悄悄在人群之中巡梭,人群错落,竟看不见那抹理应颀长得鹤立鸡群的身影。
怎麽才与静妍说了一下话,她便失了他的踪迹了?
张溶溶心里焦切,不禁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往阶梯处踏下。向云烟察觉了她突生的匆忙,也不问,只是默默跟了上。
步下了阶梯,却逢一楼退席而出的观众们,挨肩擦背,人群杂混,全往戏楼门口涌去,一时有些拥挤。
向云烟微微拧了眉,瞥觑着周身与自己贴得过近的人们。她原就不喜欢喧闹挨挤的地方,更遑论这样与陌生之人几乎相贴相摩的距离,教她一时有些眩然。
她一心只想快些脱出戏楼人群,因而未能分心细察,骈肩杂沓之际,有一只鬼鬼祟祟地朝她腰侧探去的手──
「大哥这回之作,你觉得如何?」站起了身子,殷神风随口问着。虽说随口一问,然他心里也着实有半分好奇黎久歌的反应。
一年的前半年,萧静之所属戏班多忙於编制新戏,或应着各地府衙邀约至外地巡演,莫约年中方回到汴梁,下半年起每月末日,则依例在此搬演,他与黎久歌都会来到相国寺观戏。
他自己原先便是喜欢观戏的,黎久歌却不是如此,每回观完戏,他总爱与黎久歌聊起戏目内容,黎久歌大多时候都是漠然无感,顶多对於那些讽刺时政之戏,有着一二句同感的怨言。
他起初愿意应着自己邀约而来,大抵是为了表示对大哥的支持,久了,便成了一种惯例。每回搬演结束後,他与黎久歌习惯留下等萧静之褪妆更衣毕,三人再一同往到城西夜市处食酌一番。
「今日的故事,无聊。」黎久歌耸了耸肩,冷淡应着。
「三弟,这话要让大哥听见可要伤他的心了。我倒觉得挺吸引人的,很是不错,你没看见那台前一票观众看得都潸然泪下了?」殷神风虽是不大意外黎久歌的答案。然观戏时,他觉得这戏情感动人,细腻之中又不乏强烈的转折,原先以为至少可以稍稍打动那向来冷心冷感的黎久歌,孰知却是不然。
「滥情。」黎久歌微微皱了眉,低声轻哼,没让周身穿梭的其他人们听见。
殷神风细细听了清,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扯了嘴角。顺着人群,他们走下靠近自己这一侧的阶梯,一楼处人群正杂,一时有些拥挤,两人因要候萧静之更衣褪妆,便也不急着出去,下了楼梯後退至一旁,靠着阶梯横木,目光随意流转过眼前拥挤的人潮。
「听说城西夜市里有一家新的酒肆,那酒气味醇美,入喉温滑,尝过的酒客都赞不绝口,咱们等一会便去嚐嚐如何?」殷神风突地想起日前听闻,有些兴致地向黎久歌提议着。
「挺好。只是大哥今日扮饰格外华丽繁复,也不知晓要花多久时间褪妆。」黎久歌看向戏台上打杂的戏工收卸着道具帘幕,单肩靠着斜下的阶梯一侧,双臂交在胸前,他向来没多少耐心。尽管如此,每回他都还是耐下了性子等着。
他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流转至眼前鱼贯出楼的人群上,三三两两的窸窣交谈声汇聚成嘈杂人语,人群挨挨挤挤之间,他突地眸光一锐,像是瞧见了什麽不对劲──
倏地,他脚步一动,彷佛一支疾箭般穿刺入人群,一把牢捉住混杂在人群中一只不安分的手──那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线剪。
「你做什麽?」他目光倏地聚成锐芒,盯视着眼前那只手的主人。
一旁群众反应过来,纷纷惊呼出声,「剪绺!有剪绺贼啊──」
那吆呼声挟带着慌乱,惊动了前後左右一片人群,也惊动了原先那贼儿欲下手的目标──他身前两名女子闻声回头,见状讶然。
「这……发生什麽事了?」向云烟惊见一把利剪对着自己,持着利剪的那只手,却被另一只阔实的掌牢牢捉着。
她顺着抬眸,却让映入眼帘的一张脸给讶住了思绪──
「向静妍?」黎久歌瞥见那张旋过的面容,尽管半面覆着黑纱,然而那双清水般的眸眼,却在他心里召唤出了这个名,不加思索地从他唇齿中溢流而出。
「黎大哥?!」一旁张溶溶亦惊呼出声,但对於眼前的贼人,她的讶然倒是平复得迅速许多,反倒像是不大在乎,眸光尽在黎久歌身上流转。
旋过身之际被那只利剪一惊,又未料竟这般突然地撞见了他,向云烟心口忽地急促起来,连话都说得有些慌乱,「这是……怎麽一回事?」
「有剪绺,你瞧不出麽?」黎久歌冷眸扫了向云烟一眼,。
「我……」被黎久歌冷语一堵,她一时语塞。
只得慌乱地把眸光移开,流转到那偷儿身上,只见他早已哭丧了脸,却不敢出声,就怕引来更多群众的注意与挞伐,那手腕扭了几下,怎麽就是挣脱不了黎久歌的箝制,面上哭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