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缓缓聚来,眼看二楼座位亦满了八分。张溶溶与向云烟身後,坐了一群富家商贾子弟,在开演前,几人闲谈、聊着今日戏目、这戏班来历,让向云烟无意听得了许多讯息。
此回戏目,是新制之作,前所未有,莫怪她未曾听过,也莫怪吸引了这麽多人来此观戏。
朝欢是全汴梁城中最富声名的一团,这是她早自张溶溶口中听说的。然无意窥听了身旁的细碎言语,她方知,朝欢在汴梁百姓口中,又被称为萧家班,原因无他,戏班内那红极一时、风靡市井的旦角,正是姓萧。
她一面听着,然一双翦水瞳眸,却不禁随着那一抹走动的颀长身影,飘至隔着天井的对侧、落定。
是他……黎久歌。
思及这个名,向云烟便觉心口彷佛被谁轻轻拈了起,揪悬在喉口处,有些惶然、紧张。
怎会在这里遇见他?
然而在惶然之中,她无从分辨,是否还有一丝丝细微的喜悦,随着滋生。
黎久歌走至二楼另一侧,正巧在向云烟与张溶溶隔着天井正对面的座位坐下,天井宽度说宽不宽、说窄却也不窄,足以让向云烟辨识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影,却看不清他面上表情。
黎久歌的身侧,尚有一人,举止温润,一袭茶青色衣袍,对比着黎久歌一身深沉的黑皂色,两人比邻而坐,时而交耳低语。能私下一同来观戏,想必此人与黎久歌交情匪浅。
芳菲……是识得他的吧?向云烟突地思起,上回她正是在张溶溶府里遇见他的,於是转向张溶溶,想瞧她看见没有。
微微瞥过眸,却发现张溶溶的目光早投过了天井,亦停留在对侧的黎久歌身上。
「芳菲?」她轻声,却未明问,「芳菲瞧得这麽入神,可是有相识之人?」
张溶溶闻声恍然回过神,抿了抿唇,「是溶溶大哥的朋友,竟在此处碰上,真是巧合……」
她清灵的眼神微微闪烁,扯了嘴角一笑,笑中有些许的赧然不大自在。
此时,戏台上一阵声响传来,吸引了两人注意,只见一个粗衣粗帽,身材短矮的男人,提了个小锣一敲,哈腰扮笑地跨到戏台上,朗声宣告着这剧将要开演,请看倌们勿闹勿躁等。
向云烟又忍不住抬眸瞟了一眼对侧的黎久歌,见他坐态慵懒,交手於胸,一副恣肆随意的模样,自细微处撼动着向云烟的心绪,使她有些慌乱无措,她说不清为何面对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自己内心会如此惶然,宛如单索悬水,摆摆晃晃,一个失神便要倾溢而出。
她几乎要屏敛着气息,才能饰出面容上平和无事的模样。
上回,那一个突地在心底萌生的念头,又突然窜进她心间。那一瞬间,向云烟硬是逼了自己暂时抑下此念,专心在戏台的动静上。
她竟不敢多想。自生而长,十多个年头来,她一直等着这一个人,等着此生中那一刻灯火阑珊,寻见转世的他,好让她将前生情债,尽数倾还。然而当她疑似寻见之时,方惊觉,她压根还不知如何面对他,心湖便已让那深埋的情感掀翻了漫天波涛。
向云烟将眸光放落在底下的戏台,只见一片绘着芙蓉花池的背幕被缓缓悬上,一时吸引了她目光。
一名华衣旦角,妆扮清艳,步履如莲,踏入戏台,身边随着一名小旦,貌似主仆。只见那华衣女子,缓缓抬腕,纤指如葱,指向那芙蓉花幕,小婢状作撩衣涉水,攀摘了画幕上一朵芙蓉。
戏台彼侧,一名儒雅小生,持扇闲游而至,隔着一亩池水,惊见对岸一张艳胜芙蓉的面庞。
刹那,琴曲幽幽响起。
台後琴师嵇琴在抱,弓弦拉扯间,一曲半欢半哀之调,缓缓淌流至戏台之上,宛如泄成一条宁静的河,淹去了众声嘈杂,为这戏揭开了唯美肃穆的一幕。
向云烟看得痴了,为那戏台上隐约流动的情愫而痴了心神。整个戏楼内,亦是一片沉静,观众们无不被开场这一幕摄去了心神。
朝中盛宴里,她观过的表演无数,不是惹人发笑的讽谑杂剧、便是故事说唱,偶有以歌杂舞之戏。往常杂剧,多以笑谑戏讽为主,或针砭、或托寓,总吸引了大批生活劳苦的市井百姓、甚至官富之家们来此纵笑一番,而今向云烟此时方知,原来一出戏,亦可以这般揪人心口。
这戏,是一出凄美的情戏。
戏中女角,就如一株芙蓉,只盼寻着一方润她的水泽。那一个站在江畔的男子,便是她此生落地生根之处,为此,她违了婚约,只盼他奔至天涯。
然琴师弓弦一扯,奏入新章,曲调一转而哀,如急转直下的弄人命运。她与他被擒捉、被拆散,那一株开得正好的芙蓉,从此被错植到肥沃的土壤之上,她望着那片遥远的水泽,逐渐、枯萎。
哀调之中,她殒落在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怀里。
戏台上动作息静,只余逐渐微弱的琴音,绵长了剧末的哀伤。
椅席之间,微弱的啜泣声渐次响起,此起彼落,无人敢出声打破这彷佛凝结了的时空。
向云烟眼眶酸涩,她怕失态,不敢让身旁张溶溶瞥见,只微微仰了脸,试图抑下泛上眼眶的泪意,一抬眸,却瞥见对侧那一袭皂袍黑靴,在泪光中晕染开来。
是他吗?属於自己的那片水泽,会是他──黎久歌吗?
在被那戏松懈了心神时,那个名字又窜入向云烟心口,她隔着泪光看着他模糊动作的影。
──不,他不会是水泽。已无心无情的他,注定成为一片贫瘠的壤。
思及此,向云烟心尖一疼,宛有一根细针蓦地扎上,疼得她敛下了凝视着黎久歌的瞳眸。
然那一抹黑却仍在她眼角余光处,如墨色一般深沉晕染。
会是他吗?那瞬间,向云烟觉得这个念头彷佛变成一种迫切。然而,是与否,她又要如何得知?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