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後院,偌大的庭园如一幅细致琢磨的工笔画,园圃中栽植了各季花木,依时而生;亭台池榭雕画精细、漆色鲜艳,一派贵气庞然。一道道长桌沿着园圃摆放,上头摆满了食肴,一时间,花园中菜肴的浓郁压过了初秋逐渐稀薄的花香。
夜幕降後,处处张上了灯,一片鹅黄的暖光洒在院中,伴着嘈嘈人声,更添园中热闹氛围。
一名男子漠漠然立在远方回廊曲折之处,五官如刀剑刻成般深邃,颀长挺拔,肩侧斜倚在廊柱之上,伟岸凛然之中,又隐约流露几分桀敖不驯,一身皂袍黑靴,与宅邸里的欢喜气息格格不入,一双格外浅淡的褐眸在幽深眉宇之间朗如星月,冷冷看着前方庭院之中一片喧腾。
「君胤,怎来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另一名男子,一身水貂灰锦袍,从回廊彼端赶忙跨大了步子走到他身边。
「伯永,这麽多人?」黎久歌微微皱了眉,眼神示意似地瞥向外头的筵席与人潮。他来访张府一向由侧门进出,方才来时便觉街路上热闹异常,进了张府才知是这府里有宴会。
「喔,今日恰巧是舍妹生日,设了私宴。」张允恒顺着黎久歌的眼神看去,开口应道,眼神却隐约有些闪烁。
「怎不告诉我?咱们可以改约别日。」黎久歌瞅了院中景象几眼,眉宇间轻轻拧出几分不耐。
「你说有要事找我商讨,我一时间也未曾细想,遂挑了这个日子。不过,既然都来了,便下去走走看看吧?横竖不差这些时间。」张允恒嗓音轻提,建议着。
「不了,令妹生日,实与我无干。」黎久歌毫不思索,断然地回绝了张允恒。
「黎大哥!你这麽说可真是太伤人心了。」黎久歌话语一落,廊外传来娇嗔的女声,两人顺着声源望去,只见张溶溶自廊外跃上阶梯,轻盈地来到两人身侧,瞧见了张允恒,昵声一唤,「大哥。」
「小妹,宾客可都招呼过了?」张允恒笑问。
「招呼过了,就差这儿还有一位了。」张溶溶绽笑,转向一旁的黎久歌。
「我并非你的宾客。」黎久歌淡淡看了一眼张溶溶,虽然来了张府几回,有过几面之缘,仍是记不大清她的模样,但此时此景任谁都看得出她便是今日的主角。
「黎大哥说话还是这般刻薄直接。」张溶溶像是习以为常了,倒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说,「你既是大哥的朋友,溶溶便要敬你如兄。黎大哥既然巧合拣在今日来访,便当一回溶溶的贵客,给我个祝福又何妨呢?」
黎久歌虽向来好恶分明、不与人群,却也非是不识场合、颜色之人。他轻敛眸眼,淡淡地应了声,那话语中听不出喜恶。「……允你便是。」
「那溶溶在此谢过黎大哥了,黎大哥若不赶时间,下面备了膳点,是商请了御膳房里的厨子特来指点的,让大哥带你下去用一些吧?」
「不了,我用过膳方来的。」
「那溶溶不打扰你们,先过去了,大哥,黎大哥今日是溶溶的贵客,你可得代我好好招待他。」张溶溶看向张允恒的眼神中,暗暗地多了几分羞涩的笑意。
「这是当然。」张允恒朗声应道,回给她一个笃然的眼神。
张溶溶又朝着黎久歌轻轻一哂,随即微微福了身,步履轻巧如莲,转身往庭院去了。
「君胤,既然你不用膳点,那便直接到我书房去吧?」张允恒目送张溶溶愉悦离去,方回过头朝着黎久歌说。
黎久歌看了一眼张允恒的书房,就在回廊拐弯後那一排厢房其中一间,复看了一眼廊外逐渐各自散开的人群,因是张溶溶的生日,与宴的绝大多数皆是女眷,女子谈笑声在庭院里流散开来,亦触及了黎久歌的耳,他於是皱了眉,回绝,「你书房离这儿近,太吵。」
「要不……」张允恒食指敲着下巴,四处张望思索着,「要不,庭院後方有一处,离筵席之处稍远,应当不致被吵扰,你随我来吧。」
黎久歌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一双眼百无聊赖地随意漫览,随在张允恒身後,沿着弯弯拐拐的回廊而去。
向云烟脚步不急不徐,安静地跟着人潮,穿过正厅一侧的偏门,顺着回廊来到後院,然一路上不时感觉到身侧参差投来的目光,她鲜少交际,故今晚的宾客,她几乎不识得,但对於那些陌生的目光,她不闪不避,一一敬之以笑。
然而,她是看得清楚的,那些目光之中,纯属礼貌的有之、好奇打探的有之,嫌恶鄙夷的,亦有之。
这些她是见得惯了,倒也不以为意,从容地维持着她在人前一贯的安静沉默。
张家府邸的庭院,因经过几次扩建,规模比向府的要大上许多,也多了一股华贵气派。
因喜爱清幽宁静,向延恩与向云烟鲜少於府上设宴邀客,常常穿踏向府门槛的,不外乎就是向延恩在朝中一些故友,寻来喝茶闲谈,偶有诸省诸部官员私下来此商讨政事,除此之外,大抵就是赵元偓,故也不大费心思规画庭园景致,旷然宁静的庭院大抵还维持着最初皇帝赐下宅邸时的模样,顺着园中花木自然生长,倒也有另一番写意舒然的韵味。
「要不小姐先在这儿歇会,让拾翠去替小姐取食吧?」来到後院一处角落,拾翠瞥了瞥园圃旁那桌席处群聚的人潮,估计向云烟是不喜欢与人挤在一块的,遂开口提议。
向云烟亦抬起了眸瞧去,见取食的人潮尚未散去,眸光一转,浏览着张府一望无际的庭园,被吸引了注意,须臾笑道:「我尚不饿。这园子美不胜收,不如你先陪我四处走走逛逛吧?」
「小姐不必怕拾翠不习惯这人潮,拾翠可担心让小姐饿了肚子。」拾翠不难看透向云烟所想,虽说向云烟向来便是心思细腻、又不摆小姐架子,然两人到底还是主仆之别,让主子处处顾虑着她而屈就了自己,这是拾翠万万不能妥协的。
「拾翠,我真的还不饿呢,趁着现在众人都聚在一处,四周旷着,先走走逛逛,等会儿才更有胃口呀。」向云烟话甫落,便迳自走上了沿着庭院周围铺设的白石小径。虽说亦是不想拾翠为了替她取食去排那长长的人龙,但看着这苑里确实是富丽华美,反倒勾起了向云烟的兴致,此时的她是真的比较想先在这园里随兴走逛。
「那小姐小心走好,脚下暗着呢。」拾翠来不及回应什麽,只得赶紧追上向云烟的脚步。
张府庭院靠近正厅的那一面辟成园圃,栽植了各季花草树木,此初秋时分虽不比春夏时诸花竞放,却仍有几亩山茶、白芙蓉等素净花类,在暖黄的灯光下,模糊了轮廓,融成一片温柔的海。
园圃之间几株错落的树大多开始褪去叶片,不时有几片落叶飘散在夜风之中,给满园喧腾暗自添了几分未曾被任何人注意到的萧索,只有向云烟,静静走在石径上,偶尔抬眸注视着空中纷飞的枯叶,一双水眸彷佛亦被染上那份凄清。
与那人初遇之时,正是万物由盛转衰的初秋时分,在稀疏的落叶纷飞之中,她望见一道勇武挺拔的身影,纵辔驰骋而来,意气风发,堪折天下英雄;与他诀别之时,是一年後落叶无尽的深秋,彼时她的眸中,尽是秋日的清冷与凄绝。
向云烟心口微微一紧,泛开清清浅浅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