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四年,汴梁。
皇朝初定,天下太平。
国疆北面与外族相接之地,向来战事频仍,王师连败於三川口、定川寨等役,居於劣势,然因交战双方皆已厌战,乃约议止战求和,终得些许安宁。而川蜀地区自年初有青城县农民聚徒为寇,连取眉州、彭州等地,逆反为乱;朝廷已诏江南西路、荆湖南北路等诸路沿道剿寇,寇贼流散各处,虽难一举歼灭,然已逐渐削弱其势力,加以反民原为乌合之众,少有缜密之计以与官军相抗,局势大抵已定。
大业趋稳,国朝内部已开始从战乱中回复了生气。有感於战火无情,伤民毁生,其时皇帝意在与民休养生息,政风清静,无为而得治,国家的生产力与社会活力也得逐渐恢复於战火之後。
作为一朝之都,汴梁不只已从混乱的局面恢复,各项制度也都开始齐备,社会上和乐的气氛泛漫,歌舞昇平。
生活安定了之後,人们开始有心情、有闲暇留心生活周遭的趣事与话题。
这一些日子以来,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庶民百姓,皆相传不绝、津津乐道的,便是当朝宰相向延恩之女──向云烟。
向延恩拜相七年,自太平兴国三年时以戊寅科状元之身踏入庙堂,授都水监同判监事,其後外任眉州通判,数年後迁回中央任左补阙、知制诰,端拱元年迁至政事堂,以左补阙领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为二相之一,至今七载。向延恩耿直忠上,清廉示下,为朝中治策劳戮甚多,对於稳定一个甫建立的皇朝,向延恩居功厥伟。
向延恩一身清明,奉献朝廷。上任二年内,已受万民景仰爱戴,群臣拜服,又深得皇帝信任。已足成为立朝至今无可取替的明相。
纵使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纵使有万人拥戴,向延恩仍是那样谦虚不居功,将国泰民安的功劳尽归给皇上的治国有当、群臣的为国劳心,对於这样忠心有才能、又无功高震主之虞的宰相,皇帝自然赏识非常。
在庙堂中成就卓然的向延恩,结发妻子却如薄命红颜,生下一女後,便以产後的虚弱患染风疾,不久便过世了,皇帝追封其为陇西郡君。向延恩未曾纳过任何侍妾,连在妻子临终前希望他能续弦以掌持向家,他亦不愿。向丞的这般深情也成为了京城上下的佳话美谈。
向夫人早逝,又不曾续弦,因此向延恩膝下仅育有一女,便是向云烟。
因向丞家里单薄,连皇帝都曾经表示慨叹,若是向家能多出几个男丁,在向延恩的教诲下,必定又是辅佐皇朝的一代英才。
而这样来自各方的慨叹,在向云烟成长的过程中却逐渐消弭。
向云烟,字静妍。不只是向延恩膝下的独生女,长成之後,更是名满皇城的一代才女。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一不通,在不重女才的时代里,即使连男子都难能如此学问通博,一个女子,竟能读书至如此精通,连年来各科进士之中便有不少人曾表示对向云烟才情之赞赏。
每年殿试试毕,朝廷设闻喜宴於曲江畔,为当科及第进士贺喜。闻喜宴堪为朝中年度盛宴之一,除集聚许多年轻的新科进士,许多朝中公卿携带眷属与会,或有要拉拢新人为己用者,或有暗地里为家中未出阁的女儿择婿者。朝中上下一时同聚於一地,自是喧腾繁华。
向云烟本是不曾随同父亲参与此等盛宴,然甫及笄那年,皇帝闻得向丞之女向静妍颇有文采,於是诏至闻喜宴,与当科新士同满朝文臣一论诗文,又特赐曲江畔亭台一座,赠名云烟亭,亭四面缀以珠帘,使尚未出阁之向云烟,置身於珠帘落放的亭中,亦不致不妥。
向云烟不只是一朝才女,更是出落得温婉清丽,并着与生俱来的空灵气质,如一朵空谷幽兰,绽放得淡雅幽然。虽不是张扬惊艳的美丽,然在百花竞艳中仍独具一格。知书达礼、不矫揉造作,举手投足之仪皆是官家明珠、大家闺秀的优雅从容。
历朝历代中,出身皇家、官家的女儿如此多,却没有一位如她这般频繁出现在街头巷尾的杂谈中。向云烟之所以能够成为众人口耳传说中的主角,并非只凭着一身才气与清丽的容貌,而是其与当朝六皇子的交好,总让许多臣民臆测着,向云烟是否将成为六王妃。
当今皇帝膝下的第六名皇子──赵元偓。据传闻,其人姿表伟异,厚重寡言,在宫内众多皇子之中是较为安分谦和、不爱出风头的一位。
某年曲江闻喜宴,赵元偓为向云烟文采所折服,此後便时常书信往来,起先多为谈诗论文,後则偶谈论生活细事,成为知交。赵元偓得闲时亦常拜访向丞府邸。
依礼,未出阁的向云烟不得与男子如此亲近,非议虽亦偶有所闻,然两人皆心胸坦然,无有愧於心之举,加以两人门当户对的身分,市井杂谈之中,更多的是对这桩姻缘的期待与加油添醋。
而前些日子发生一事,让这六王妃传言更深植於人心,一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淳化四年春,皇帝破例特封向丞之女向静妍为清河郡君。
「云烟见过六王。」向云烟自厅外撩裙款步而来,跨进东厅同时,福身朝厅上之人行礼问安。
她一袭石榴红流云纹长袖襦裙,月白水莲压纹镶朱大袖褙子,臙脂色绣花领抹,温玉环绶束於乳白色丝绦上,垂於裙前,镇住裙摆。低髻简单绾在耳侧,仅簪上一支叶形真珠银钗,在乌黑发中衬上一点晶莹。一身打扮素简又不失庄重。
「本王合该向清河郡君问安才是。」赵元偓步下上座台阶,朝向云烟走去,温润的面容隐隐含着笑意。
「六王今日是来消遣云烟的麽?」向云烟掩唇轻笑,一点也不为这玩笑恼怒。
「静妍今日怎让我候於东厅?难不成同我生疏了?」赵元偓作势环视东厅,故作质疑地问她,话语中省去了自称,放下皇子身分,同向云烟寻常朋友一般说话。
「外头流言都足以掩日了,云烟不赶紧自清怎行?」说话同时,向云烟素手一摆,示意两人坐下。
一旁拾翠、挽红赶紧凑上来,提壶一倾,在几上早已备好的两副茶具中斟上茶,香气顺着茶烟袅袅扑上鼻间。
「是何流言,我怎不曾听闻?」赵元偓明知故问。语毕,捧起茶杯凑近鼻前,细细闻着溢出的茶香。享受足了淡淡香气,才缓缓啜了一口。
「皇上也真是的,封这个清河郡君,岂不是催着我嫁人麽。」向云烟未正面回答,倒是将话题转至这流言根源。
郡君之封,历来授予低阶妃嫔或诰命夫人。向云烟尚未出阁,这样的封衔确是逾例。
「静妍的年纪,亦合该嫁人了。」赵元偓打趣,「父皇向来疼爱静妍,应当亦是想快点见着静妍寻个好归宿。」
「云烟受了这封号,恐怕也无人肯上门说亲了。」向云烟笑意吟吟。
两人这般打趣着,向云烟原先所有的一点郁闷已然扫去一些。她不禁望向身旁坐着的温雅男子,看着他吹凉茶,袅袅白烟在他吁气间散逸在空中。赵元偓手肘靠放在几上,托住那温柔带些不羁的脸庞。
向云烟知晓,他是鲜少如此随意恣肆的。朝中人人皆言他厚重寡言,那不过是不得不为之形象。也只有与自己一起时,他才得以稍稍放松。
这样的赵元偓,总让向云烟想起一个人。
一个看似懦弱寡言,实际上却坚强得足以背负一切不属於他罪咎的人。
在半晌沉默中,向云烟心底,悄悄浮现一幕画面,是一抹温和得接近懦弱的身影,在漫天飞雪之中,哀柔一笑,至此,生死相别。
向云烟轻啜一口茶,恍恍惚惚间差些又要坠入回忆的漩涡。
倏忽,赵元偓自茶烟袅袅中抬起眸,望向向云烟,温柔笑道,「不如,你便顺着天下人之言嫁予我吧。」
他实是知道那流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