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得不算重,肋骨断了四根。方泽接下来的几天都没再出现,统共打了两通平均不超过五分钟的电话慰问,我也乐得清闲。在医院继续呆了八天后我就出院了,提着那袋水果就走,谁也没通知。
重来的人生,倒退的时间里,不用太费力便看清了很多一望便知,但那时惘然的事。
在医院规整了几天思绪,把脑海里的东西返璞归真,去繁化简之后,我整理出来三个目的,从长期到远期分别是:学习,孝顺,陆寻。
孝顺爷爷奶奶,不再让他们操心;考个大专,学门技术谋生;以及,找到陆寻。
如果楚陌不是楚陌,那陆寻也不再是陆寻。他这次去当卧底遇上的人,可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反正这条路我不走,他也不能。
在22,23岁以前,农山路那个破败小区里的两室一厅还是我唯一的家。爷爷奶奶自单位退休后就一直住在那所分配到的老公寓里,也顺便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依稀记得那时候不懂事,没少跟他们添乱。
昏暗潮湿的楼道,潦草贴了张倒福字的紧闭房门前。我紧张的吸吸鼻子,几次欲敲,最终还是犹疑地用手沿着门框细细摸索数遍,抬起又放下。
该说什么好?该怎么开头?
爷爷走得早些,他去世的时候我在缅甸帮方逸茗跟那边的毒枭周旋,竟然没来得及去看他最后一面,这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事。奶奶没过两年也去了,我从首都连夜买了机票回去,也没赶上她最后那口气。
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两个人就要和我重逢了。
想着想着,眼泪就要掉下来。四方的门板薄薄一层,落满了灰,铜把手的漆掉也得斑斑驳驳,像投在地上支离破碎的树影。材料不是什么好材料,隐约还能听到里面嘈杂的电视声。
从走廊这边跺到另外一边,正犹豫不决时,背后突然响起一道苍老却不低微,熟悉得令我窒息的声音。
“毛毛,怎么不进去啊?”
我慢慢转过身。
我的爷爷,我的老楚头。他脸上汗津津的,提着捆菜,站在日落之前的余晖中,披着一身霞光,正笑眯眯的看我。
我像失去知觉一样站了好久都没动。
直到爷爷提步走来,用另一只手去摸了钥匙打开门,对着里面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老伴儿,今天毛毛回来吃饭啦!家里菜还够不够?”
我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冲上去一把抱住这个被岁月啃噬得所剩无几的老人,哭得声嘶力竭。
“毛娃子,你哭什么呀?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去了?是不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奶奶的身影也出现在门边,一脸关切。
哭了好一阵我才摇摇头,勉强收住情绪,抹了把眼泪低声说“没事,就是想你们了,很想很想。”
“你今晚在家里住不?哪也别去了,搬回来,莫跟那些流里流气的人混了,他们净害你。”
开始在方逸茗手下做事以后,我就搬离了这个家,毕竟不是什么正经行当,我怕给二老惹事,如果让外面结的仇家寻上门来,后果不是我能担当得起的。
关于职业,我自有一套说辞。每当他们对我大大小小的伤投来探询又关心的目光时,我总含混不清的说是在外面给人当保安,东西没看住,挨了客户的打。
在真正关心你的人面前,谎话千遍也难为真。后来我再带着一身淤青和绷带回家时,往往他们互看一眼,交换个了然的眼神后,也就默默的去帮我拿药来擦,不再过问了。
我把水果码好了放在桌上的塑料盆里,去厨房把饭盛出来,然后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近况,基本是他们问什么,我瞎编什么,不过不难从二老关切的言谈间了解到我离家已久的状况。
那会儿我真他妈混账,明明住得不远,居然一个多月没回家看望他们。
吃完饭我主动去把碗洗了,在奶奶惊讶的目光中麻溜的把剩菜赶到一起,倒掉,杯盘叠起来抱着去了厨房。
“毛毛,你长大了耶,会晓得做事了。”奶奶抿着嘴笑意盈盈的看我。
说得我登时老脸一红,“奶奶你先去坐着跟爷爷看会儿电视,我洗了碗就来陪你们。”
“你爷爷霸着遥控器在看中央一,不好看。我要继续去打毛裤,等你冬天了好穿。”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着,起身去了客厅,声音似乎因我的回归带着点雀跃。
老人转身那一刻我嘴角就僵住,看着她蹒跚离去的背影,心瞬间沉了下来。
以后该怎么跟方泽他们撇清关系呢。背上,不久前印刻进皮肉的刺青,现下似乎隐隐发着烫。
我疲倦地揉了揉脸,点起根烟咬在嘴上,边洗碗边大口嘬着,好像这样能把郁闷从烟雾里给散出去似的。
正想着烦心事,裤兜里的诺基亚突然炸雷般的响起。冲干净泡泡,胡乱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手掏出来,方才看清屏幕上那张狂跃动的两个大字:方泽。
顿了几秒后,我还是接起电话。“喂?”
“喂你麻痹喂!楚陌!你他妈哪去了啊!”方泽几乎在咆哮,“今天我和德子周放他们在喜来轩给你定了三桌,现在两台车来接你出院,结果你人呢?这病房都他妈换成个逼老头子在里面住着了!”
我皱了皱眉,“好好说话,什么逼老头子,你家没老人是怎么的。”
那边一时气结,估计被我说懵了,顿了顿之后他用更大分贝吼道,“这不是重点好吗我的哥!”
“我掐指一算能算到你约我吃饭啊?怎么之前不说?”
“搞半天这还成我的问题了?!妈的有人出院不打招呼的吗,哎哟气死我了你真的,楚陌,你是不是被打傻了啊!你以前不这样儿的啊!”
“我头还疼,这身体状况也喝不得酒。今天就这么算了吧,你和弟兄们晚上好好玩,顺便替我谢谢德子他们一声。”
“疼你妈啊,你不是断肋骨吗,怎么头还疼上了?楚陌,这事儿我跟你没完!你谢个屁,我们这是给你开庆功宴,要不是你上次在东区的惊鸿一战把那个老屁眼开瓢了,我们现在都还在想办法对付刘老狗那帮人呢,你说是吧德子?”
那边吵吵嚷嚷的,隐约还能听见他跟别人打招呼,看来方泽已经纠集大部队到喜来轩了。
“我真去不成了,现在在我家老人这儿,你帮我跟兄弟们赔声不是。”我捂着听筒,小心翼翼往客厅瞄了瞄。
方泽叹口气,压低声音说:“楚子,要真是咱俩也就算了,我提着菜登门来看爷爷奶奶跟你唠一晚上嗑都行。主要是…今天你方哥也来。”
从我逐渐崭露头角,从一帮愣头青里脱引而出获得方逸茗注意起,他口中的“我小叔”,渐渐变成了“你方哥”。
我用手撑住流理台,狠狠地抽完最后一口烟。
“人还有多久到?”
“一小时吧,路上堵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