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昇空以後,岳纤将视线从窗外一迳的蓝移开,对邻座的一对母子礼貌招呼後,很自动地将手上的安全指示从头到尾看一遍。
她就是这样凡事慎重的人,她并不是担心飞机真的随时会出事,但如果意外无可避免,她至少知道该怎麽自救救人。
头上的灯号熄了,表示乘客可以自由离座,但她并未解开腰际的安全带。
她对自己苦笑了一下,朋友都说她比老师还一板一眼,怎麽也看不出她是做广告企划的创意人。
她每天九点半刷牙上床,六点起来慢跑,早餐是水果,因为她觉得三明治或面包营养不足。将前晚提前做好的企划再检查一遍後,提前十分钟到公车站牌等七点的车。
在办公室里看了十几分钟的报章杂志,同事才陆续出现,打八点的卡。
邻座同事总爱问她,既然今天的工作昨晚她就自动加班差不多做掉一半了,何必又早来呢?
她也不太确定,内向的她极少和同事八卦,一天过去了,除了讨论公事外,交集几近於零。
当然,办公室里的人也从未看她和任何男人同进同出过。只有她知道,那是因为一年之前,她还没来这个公司,而她也还没和他分离。不过一年,人事全非。
分离,这和分手有某种差别。分手是意志的产物,分离却是命运的玩弄。
她把空姐刚才发的枕头垫在椅背和窗框之间,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角度,希望自己能睡着,将漫长的飞行时间稍稍缩短。
「呜……人家要玩那个……」邻座的忙碌活动却保证了她难以入眠。
「不行,你不能玩妈妈的手机。」五岁男孩的妈妈立刻否决,造成更高音的抗议。
岳纤苦笑,转而拿起报纸来看,随手翻阅了一下,接着就被演艺版的某条新闻攫住眼光。
『沃风消声匿迹,传闻赴美秘密结婚』……
什麽?
应该早已习惯看到沃风不时上报的最新动态,无论绯闻或新歌上榜,她都按捺着心情细细读过,但这样破天荒的消息,让她拿着报纸的手无法克制地发起抖来。
他是红透天的词曲创作人,流行音乐的歌神,他的脸也许不是家喻户晓,他的名字却是无人不知。他和朋友一手创立了沃风工作室,现已扩展到独立发行音乐,不再限於为大的label写歌。
放眼现今排行榜上的流行音乐,十首有过半是他经手的,若不是他笔下的词曲,就是他公司签下的新人。
彷佛这样还不够,沃风这两个字和当红女歌星的名字总是连在一起。据说他俊挺而深具魅力,和他接触过的女歌手经常迷恋上他,特意制作绯闻,而沃风从不公开否认,使得八卦满天飞,无一日歇息。
而为何他的照片不会因此而曝光过度呢?据说是因为演艺版执笔的通常是女记者,而她们舍不得让更多女读者看到沃风的俊貌,免得竞争对手剧增。
很夸张,但岳纤会是第一个相信这种传闻真实性的人。她有第一手的经验,深深了解沃风的魅力。
他甚至改变了她谨慎的天性,心甘情愿被他拉进一团疯狂的爱情风暴。
不不,也许,他毕竟未曾真正改变她,现在的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视而不见地将报纸再翻一页,将刺目的标题暂时隔除於视线之外。
他是那麽的狂野,标准的音乐人。艺术工作需要纯粹而强烈的情感发挥,那就是沃风。
他们的初遇正是发生在飞机上。
※※※
那时岳纤做的是另一家广告公司的企划助理,沃风的公司则刚成立不久,正全力开发新的广告通路。
沃风想为旗下一位原住民歌手,去花莲制作一系列充满传统风味的音乐广告。非常新颖的点子,激起岳纤的老板极大的兴趣,抢到合约以後,派岳纤陪同沃风去考查地点,并做初步的企划。
从来不迟到的岳纤,两个钟头前就到了机场,打开笔电复习整个企划的要点,静静等待沃风在约好的候机室会合。
但一直到登机时间到了,仍然没有沃风的踪影。
她见过他一次,在他和她的老板经过她办公桌时短暂一瞥。那是一个非常有存在感的男人,微卷的长发过肩,真皮的紫红色外套,配的却是渲染多彩的牛仔裤,一走进全是灰黑西装和套装的典型办公室,立刻造成视觉震撼。
最让岳纤印象深刻的,不是他俊美的脸孔,而是那双犀利的眼睛。
他随意扫了偌大的办公室一眼,似乎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能吸收整个公司的工作状况,迅速判断这个广告公司是否合适於他的计画。
那种类似猛兽来到一个新的洞穴,立刻以气势压倒其他动物的侵略特质,让岳纤惊异不已。
她那时就想,这样的男人一但展开追求,有什麽样的女人能够抵挡,而不沦於爱情的俘虏?
当然,理智到过於淡然的她,只不过是随意忖度,没有去一探究竟的念头。
那样的人物,和她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同电影中的角色,和电影院座位上嚼着爆米花的观众一样,两个小时的相会,只是想像上的交集。
但那天,在不得不独自登机以後,岳纤满心只有懊恼。不管他是多麽大牌的名人,失约就是不够专业,她如何向公司交代呢?
她这样的小人物,可没有他的本钱,随便更动计画也无妨。
她正想问空服员是否可以打手机回公司,已关上的机门又被打开了,她看见沃风不疾不徐地出现。
坐得离机门不远的岳纤清楚看见,他脸不红气不喘,显然连差点错过登机,也没能让他加快脚步。
不可思议,竟有这样的人,在众人规规矩矩照时间表来行事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地自行其是。
她几乎是不情愿地站起来招呼他,指着身旁为他而订的相连位子。
不知道心底一股奇异的排斥感是怎麽来的,大概是他近乎嚣张的态度,让她本能地抗拒,不愿在他的狂妄之前手足无措。
她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人,凡事纪律。就像水与火一样,两人相触则必然有所高下,看是火被浇熄,还是水被蒸发。
是的,她内向,平凡,既无名也无利,但她并不卑微,也不想在任何人之前感觉低了一等。
她没有笑容,只是缓缓坐下,等沃风过来加入她。
沃风来到她身旁时,却给了她一个毫无芥蒂的微笑,好像他并没有吸引整机人好奇而惊艳的眼光,也没有对拖延起飞时间露出任何歉意。
「岳小姐。」他简单地伸手相握,然後轻松地坐下。
她很快缩回手,飞机开始移动,她指指他的安全带,示意他应该系上。
他耸耸肩照做了,又转头看她,坐得如此接近,岳纤觉得那双眼睛可以看穿她整个人,让她有退缩的冲动。
要退到哪里去呢?这半个小时,她被困在拥挤的机舱里,锁在这个男人的身旁。
「岳小姐?」他倾身过来,她自动贴平在椅背上,徒然想拉开两人的距离。
「什麽事?」
他露出有趣的笑容,「原来你不是不会说话,刚才我还有点不确定。」
她窘迫起来,礼貌对她是很重要的规矩,无论他是什麽人,她都不该失礼。
「我……抱歉。」她努力要找话说,找来找去还是只有公事,「我已经预先挑了几个地点,你要不要看一下?」她伸手要去椅下拉出公事包。
「不要。」他简单的回绝冻结了她的动作。
不要?她愣在那里,一时不知怎麽接话。
「坐飞机已经够无聊的了,还谈公事,会倒胃口的。」他忽然指了指她颈间。「那是什麽?有特殊的意义吗?」
很显然,这个男人的心思,和常人转动的方向与速度都不一样。
岳纤愕然地低头看自己戴的皮绳项圈,前方穿了一颗不起眼的小小砖石,和工地上随手可捡的砖头碎片差不多。
「呃……这是我老家改建时,我保存的一块碎砖,磨掉尖角以後,再打个洞……」
她声音变小,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她从头到脚都很平凡,男人通常不会找她搭讪,女同事习惯看她单调的装扮,也很少拉着她聊流行服饰之类的话题。
「你很念旧。」他点点头,几乎像在自言自语。「但这项圈很有创意,非常震撼。」
震撼?这是她最不可能想到的形容词。当初见从小住到大的老眷村要被拆了,照了一卷照片,仍觉得不够,才特别捡了一颗砖块做纪念。
这也代表了她第一次离家北上的心情,舍不得又决心离开,开始自己独立的新生活。
突然提起,让她失了神。
「岳小姐——岳纤?还是小纤?朋友都叫你什麽?」
「小纤。」
「那我叫你纤纤好了,很适合你。」他前倾,脱下黑色皮外套,随手塞到座位下。
她正要反对,说——说什麽?说没人这样叫她?说纤纤……并不适合她?
他却又接着开口。「纤纤,帮我一个忙。」
「什麽忙?」她只能问。
「这趟花莲之行,我会想亲自跑一趟,就是找藉口给自己放两天假,我们把公事留在明天解决,我保证一切都会OK。」
「但……我们要决定的事很多,地点、主题、风格、整个概念……」
「休息够了才可能有最棒的点子。」
但她不需要休息啊!她想这麽说。
然而这是他的广告,他是付钱的老板,是当初提案的人,他说的当然就算。她不同意又如何?她老板只会说听沃风的就没错。
「那你渡假,我要做什麽?」她僵硬地问。
「当然就是陪我。」他又露出灿烂的笑容。
「沃先生,我希望你没有误会我的工作性质,我——」
他立刻扬手阻住她义愤填膺的声明,「我没有任何不良企图,我们边逛花莲边考察,我所谓的陪我,只是跟我一起拜访老朋友,我很久没回来了,也很想念老家的小吃。」
「老家?你是花莲人?」
「高中时我爸妈才搬到北部去。」
「噢。」他充满魅力的笑容,竟能不含一丝杂质,让人虚软,却起不了戒心。
为什麽她无法保持原先陌生的距离?他的一举一动都应该让她皱眉,她却在无措之下,任他化解敌意,甚而改变了整个行程的公事性质。
「别担心,我最好的创意,通常都是在不刻意安排的情况下产生的,难道你不也是这样?坐在办公桌前瞪着电脑,或机械化的勘察场地研究角度,会有什麽好点子?」
她无法争辩这一点,这也就是她为什麽通常在家制作企划案,公司里所谓的脑力激荡会议,对她丝毫没有成效。
她却无法预见,这趟花莲之行,彻底改变了她的生命。
※※※
他们没有如预期的住进饭店,留宿他老邻居的房子。长长的午餐叙旧之後,傍晚他拉她到海边,看深崖下激涛澎湃。
「很震撼,对不对?」
震撼似乎是他很爱用的字眼。她正想说这个场景很适合新碟中某首关於思乡的歌,看到他闭眼深吸湿咸的空气,及时想到不谈公事的约定。
她也闭上眼睛,海浪发出轰隆的声响,似乎在看不见时,听得更清楚。
「纤纤,你是一个惊喜。」
她惊得睁开眼,看到他站在她跟前,低头凝视着她。
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随即自觉荒唐,咬住下唇又踏前一步,回到原位。
他笑了。「你看,你就是不一样。」
她不懂他的话,其实是不想去懂,他全身上下的男性魅力,太容易引人起遐思,把他什麽话都联想到感情、男女关系、一见钟情等等疯狂的念头上去。
大概所有结识他的女人,都会无可避免地胡思乱想,彷佛女人遇上男人,一定会牵扯到情感纠葛。什麽公事、友谊、专业精神,都不值一提。
她的力求理智,也许正源於过於纤细敏感的个性。所以她下意识地自卫,视他为某种不明的危险。
「沃先生,我在这里只为公事而已……」
「是啊。」他平静地回答,丝毫不以为忤。「能把我沃风只当人看,对我来说等於是一个奇蹟。」
她感到心慌,脱口而出,「我只是把你当作公事而已。」
他性感的嘴角卷起,「你是说,你不把我当人看?」
「当然不是——」她气结,深吸口气才能继续,「沃先生,你可以轻松渡假,但对我而言仍然是出公差,公事公办,我不想牵扯太多,只想做好公司分派的工作。」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用了几个『公』字?」他笑问,岳纤正觉得耐心即将用罄,他已收起笑容。「唉,我让你讨厌了……相信我,这也是破天荒的。」
不知为何,他的叹息让她心跳。
别傻了!她告戒自己。他是什麽人,你难道忘了?只因为你不同於疯狂崇拜他的歌迷,或抢着要他作品的唱片商,他就视你为一个好玩的挑战。
你玩不起的。
她转身回到租来的车上,他没有阻止她,独自在崖上伫立许久。
海风好大,她望着他狂狷的背影,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如此理智的人。
再一天而已,她办得到的。她不会跳入明知无底的悬崖。
※※※
第二天下了雨,他们仍旧开车四处探访,他的朋友都是平实的农夫或矿工,也有不同部落的原住民。原来他曾在大学时代机车漫游各乡里,还写了许多歌曲做为游记。
他们没有去太鲁阁或鲤鱼潭,或其他旅游据点。他带她探访瑞穗乡的扫叭顶部落,丰滨乡的马古达爱部落,没有像观光客一样猛按相机,多半时间,只是并肩漫步,谈他的成长过程。
他待她如同老友,戏谑依旧,却不再有让她不自在的暗示。
她说不出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着不能向自己承认的失望。
虽然没有蓄意『工作』,他们竟也在轻松的旅程中,锁定了要拍摄的地点,分配好合适的歌曲。
六点半的班机回台北,他奇异地安静,她几次偷觑着他,就像四周一再对他回首的女乘客一样。
半斤八两,她们女人,都注定要为这样的男人倾倒?
这种领悟,只让她更坚定了决心,转头去望窗外渐暗的灰雾。
她逃得过的。
但下了飞机,仍然无法就此道别,两人同坐一辆计程车回台北市区,因为很不幸地,两人的公司并不远。
「果然没错。」他在车上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什麽?」
「我猜如果我不开口,你会一直沉默是金下去,果然没错。」
她窘迫起来,「我……以为你在想事情。」
「我当然在想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为什麽他的语气,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她不能阻止自己做白日梦,但公司就快到了,她即将解脱。
「你看起来像等着出狱的犯人一样,」他玩笑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失意,「这样,我怎麽好开口再约你出来?」
这样,又要她怎麽回答?说不,她并没有觉得苦刑即将结束?还是说不,她不要他约她出去?
结果她只是无助地回视他,沃风屏息了一秒,倾身吻住她。
那不是轻柔的一吻,他爆发了,十指分开捧住她的头,牙齿陷入她的唇,舌堵住她的惊呼。
那是焦躁、几乎有些笨拙的吻,他给她无数吻中的第一个。她後来才知道,那又是第一次,他失了控制,失了一贯的技巧和自信。
她能抵挡傲然强势的他,但如何能抗拒只在她之前无措而脆弱的他?
※※※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下了计程车,那一天,还有那个晚上,都像梦一样模糊而不真确,只有当时的感觉烙印在心头——心醉,和惶恐。
其实除了那一吻,沃风并未造次,彷佛他也被那一吻吓了一跳。
下班後,她才踏出公司的玻璃门,沃风已等在门边。
他戴着墨镜,这对他一身引人注目的狂野没有太多遮掩作用,不过他很聪明,只是跟在岳馨身後走,一直到融入下班的人潮中,他才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小巷。
她心跳得狂猛,试了好几次才发得出声。「沃风,你到底想做什麽?」
「强制性约会。」
他是说……强制性的约会,还是强制的『性』约会?
她一定是疯了,才会胡思乱想到这种程度。「我得回家赶我们的企划。」
「既然是我们的,当然一起才做得出来。」
又是标准的沃风式语言,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
「我不相信你真的要谈公事。」她蹙起眉来。
「啊,真聪明。」
他左转右拐,把她拉到他的工作室,上了顶楼她才知道,原来他的私人套房就在同一大楼。
她却怎麽也不肯进去,一种自保的本能在心头警告,和沃风独处,大约是世上最危险的事之一了。
「我保证,绝不唐突佳人,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的一些宝贝。」
「什麽宝贝?」她真没用,轻易就被挑起好奇心。
「你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他甚至放开了她的手,淘气地弯腰,作出请进的手势。
她叹息,没辙地踏前一步,进入他的私人世界。
他的套房其实不大,但绝对地男性化。纯白的墙上没有零星的挂饰,一幅几乎占满整面墙的巨幅黑白摄影作品,是一对情人侧对镜头站着互相拥抱,全裸。
就这样大剌剌的强烈影像,正对着门口,让人一进门就移不开眼。
「很震撼,对不对?」他在她身後关上门,和她一起望着眼前的照片。「但我写了上千首歌,都是这样的主题。事实上,全天下的歌,也是在说同一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谁来爱我?谁来爱我?谁来爱我?」
她被彻底地震撼了。
她终於知道,他所谓的震撼。那是自己的心灵,被另一颗心灵所撞击。那是被迫睁开双眼,看到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
那是当你确确实实感觉到,有一个人如此渴望你,而你因此而感到……卑微而又高贵,情怯而又兴奋……你感到——被爱。
没有人知道爱情的开头,但每一个人都会体会到爱情的尽头。
当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这个真理,在不远处等待着她。
※※※
在东京转机後,到芝加哥仍有漫长的十三个小时。岳纤已把那篇报导看得烂熟了,仍然不知道那些消息代表什麽。
因为整篇报导含糊不清,虽然暗示了沃风好事将近,对於女方的身份却几无着墨。
不是圈内人……秘密情人……沃风工作室在上周末公司成功与第一大唱片公司合并後,沃风即去向不明……
从头到尾都像是记者自己的臆测,搞不好他只是偷偷跑回花莲休息一下罢了,岳纤想。
秘密情人四字,使岳纤苦笑。她也曾是他的秘密情人,不是吗?
一年前,爆发了某位女歌星因他怀孕的丑闻,岳纤才成为他的过去式。
不,该说沃风是她的过去式才对。她已结束以他为中心的那种活法,生命,又是她自己的了。
只是,为什麽自由并不等於幸福?
後来那位碁姓女星在丑闻烧得正热的时候,突然嫁给马来西亚某小开,离开台湾,也就迅速从头条新闻版消失。
沃风则不然,大家还是相信孩子必然是他的,而他一如既往,绝口不谈。
不谈,自然又被视为默认。他只和一个人谈过此事,那就是岳纤。
岳纤相信他,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沃风几近於迷恋她的程度,根本不可能再看其他女人一眼。
但岳纤出身家教严谨的小康家庭,当那宗怀孕丑闻爆发,爸妈终於发现她交往近半年的男友原来就是沃风,完全不能接受。
如果她的父母是那种高压强制的人,岳纤不会为此退缩,但两老是温和内敛的,他们的惊愕和忧心,比怒骂或命令更让岳纤难过。
当盯住沃风的狗仔队开始注意到岳纤的存在,派人在她父母家徘徊堵人时,岳纤终於下了那个比什麽都困难的决定。
她不会把爸妈卷入不公平的风暴中,让世人闲语嘲笑。那种难堪,岳纤连想起都会惊悸。
她极为果断。当人在面对心碎的那一刻,可以是快刀斩乱麻的。她当面告诉沃风她的决定,甚至,没有眼泪。
沃风拒绝接受,直到一年後的现在,岳纤仍似乎能清楚看见,他眼中那份不可置信的痛楚。
他发誓绝不会让媒体或任何人伤到他父母,他有财力和影响力,足以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但当她静静听完,轻声问他是否真能保证未来,他无言以对。
不,没有人能保证一切。而伤害一但发生,就不能再抹煞。
分离了,结束了。不过两天,又有新的绯闻扯上沃风。
岳纤不敢去想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沃风故意安排的,为了她。狗仔队立刻转移了目标,还岳家清静。
那是他的体贴和深情,岳纤宁可不去想,因为那会太痛。
岳纤闭上眼睛,让邻座孩子的笑语,暂时隔绝记忆中的苦涩。
她已经学会了不再相信报纸上有关沃风的事,但她不确定这次该怎麽想了。如果……如果他真的要结婚了,岳纤想找方法联络上他,给他她的祝福。
很多余,但很必须。她欠沃风太多了,她能给的也只有这个。
浑浑噩噩地终於到了芝加哥,她不必等行李,提着随身的手提袋下了飞机。
就在等待计程车的时候,眼前忽然站定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定睛一看,手提袋砰然落地。
「沃……风?」
他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中,肩上斜背着一个镶着珠链的印度丝袋,长发在风中飘。
她认得那个丝袋,因为那本来是她的。
「很丢脸,这次真的没赶上飞机,还好另一家航空公司有一班差不多时间抵达的。都怪我两天没睡,连闹钟都叫不醒。」
她哑口盯视了他好一晌,才讷讷挤出不太连贯的问题,「为……为什麽两天没睡?」
她该问的不是这个,但一时震撼太大,她完全失了镇静。
「因为没命地要把公司给卖了啊!花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顺利交接,对同仁的工作也做好保障,这两天全部定案,这才自由了。」
自由了?
她忽然一檩,想起报上的新闻。「沃风,我刚好也正想找你。我想恭喜你……恭喜你要结婚了。」她终於说出来了。
「真的?」他仔细审视她。
她不太懂,他是问她是否真心祝贺?
「当然是真的。我知道你……可能还在怨我,但我是真的祝福你。」
「真的?我真的要结婚了吗?」他微笑,有些诡谲,又坚定地点头,「我也是这麽希望,而且我一定要办到。当然,我也要让你真心祝福,百分之百的。」
她实在迷惑了。「沃风,你来美国不是要结婚?」
他有些责备地瞅她一眼,弯腰把她的手提袋捡起来。「你什麽时候也开始相信那些八卦了?」
「但你刚才不是说……」
「你住FourSeasons对不对?」
她只有点头,跟不上他的思绪,左臂被他轻托着往前带,上了计程车。
不知道和他一起坐过多少计程车了,因为他不爱开车,说需要为停车烦恼的地方其实没有任何开车的自由。他们总是在计程车後座相依着,他的手臂圈着她,她的面颊枕着他。
现在她直挺挺坐着,和他至少隔了一巴掌的距离,让她回想起那次花莲之行回程上,两人沉默同行。
他却不再沉默,「广告商展是明天开始,今晚你没事,我们去湖边逛逛如何?」
她终於明白了。「你是追踪我到美国来的,对不对?为什麽?我以为你早就过来了,秘密准备结婚……」
他耸肩,一脸轻松,但她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正密切注意她神情中每个细节。
「沃风,你究竟是在做什麽?」她认真地问,心头揪得好紧,「我以为我们已经决定了,一年以前……不是吗?」
连说起那天,那一刻,都觉得心好痛,一年下来,不曾稍减那种被割碎成片片的感觉。为什麽竟连时间都不能疗伤?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那俊美的面容有些沧桑,是一年前没有的,她想伸手去轻抚那抿紧的唇,但知道自己不会付诸行动。
「你准备在芝加哥待两天,就让我陪你两天吧。我们至少还是朋友,而且我很确定这次甩掉了那些狗仔队,你什麽都不用担心。」
「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麽简单。」她轻柔的声音不稳起来,「沃风,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再一次道别。」
「那就不要道别。」
她惊慌地望着他,脑中如旋风打转着,乱糟糟地一团。这一切来得迅雷不及掩耳,他重新闯入她的生命,而她完全没有准备。
她还想再问清他的意图,饭店已到,她如机器人般同他一起checkin,愕然发现她订的房在昨天被改为蜜月套房。
「不行!」她挺起小小的肩头,像是终於从梦中清醒,断然拒绝。「沃风,我不知道你怎麽办到的,但我不是没有主见的下属,随你想怎麽样都行。你一直都是这麽独断独行,但这次我绝不答应。」
他没有争论,默默告诉柜台改为两间单人房,直到送她到了房间门口,才又开口。
「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死结之一,对不对?」他深思地说。「我霸道惯了,虽然对你都是用软性说服,你还是不太能接受,每次你愿意退让,听我的安排,心底到底觉得不对劲。」
她无法否认,沉默地回望他。
「当初你坚持要分开,却没有一次开口要求我离开乐界,没有要我为了和你在一起而做任何牺牲,那时我就觉得我们的感情有许多隐藏的暗礁,而我一直没有看到。我开始领悟到,即使没有曝光的危险和媒体的压力,我们迟早会出问题。」
她闭了闭眼,「我没有想过要你放弃事业,我没有资格。」
「但你的确有资格,」他摇头,「只是你并没有那种认知。从初遇开始,我追求,你抗拒,这就是我们的互动关系。我追上了,就等於你失去了一部份自我。我们相爱,但似乎代价太大,你的世界会被动摇,你的家庭、工作、你规律而宁静的生活……所以回归原点,变成最简单的方法。」
她惊讶地看他,心底像被重重一击,她觉得有些晕眩,而他伸手扶持住她。
他说对了吗?她放弃得太容易,因为她本来就不曾准备为这份爱情而战?
她不确定了,多少默默淌泪的夜里,她告诉自己别无他途,再怎麽痛她也要忍受,难道……她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有力的手握住她肩头,她几乎自动倾靠上他,就像她做过的千万次一样。
「纤纤……」他欲言又止好一晌,才似乎终於决定,「我会学会怎麽请求,而不给你压力。你想不想跟我去湖边走走?慢慢决定没有关系,我会等你的电话。」
他走向隔壁的房间,轻轻将门关上。
怎麽办?
她不知自己是怎麽进门的,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秒,她跳起身,心猛跳。
他说……他卖掉了公司?
天,她被他突然出现惊掉了魂,居然现在才意识到他话中的意义。
他不是为了她才这麽做吧?不!他不该这样,她如何担当得起?
她又……怎麽值得?
这个念头又让她一悸,难道她真的自卑至此?就如沃风说的,她没有他属於她的认知,一直没有把自己当作和他平等的伴侣?
从相遇之初,她下意识地抗拒他,真是因为仍把他视为天上遥不可及的一颗星?就算他愿意和她在一起,毕竟不是真实,因此不会长久?
她到现在才发现……
原来她心结这麽深,以为自己做了唯一的选择,却是一开始就放弃了。
她竟是这麽地懦弱……
她拿起电话,拨给了他。
※※※
密西根湖,不见边际,就像海洋一样,在昏暗的月色中,更如梦一般幽深。
他们站在细软的沙滩上,四周偶尔走过几个游客,和几只沙鸥。
她一直想着要怎麽开口,第一个想到的问题还是那一个。
「沃风,你卖掉公司,真的是……」『为了我』三个字,怎麽样也出不了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她哑了口。
她当不起啊!即使是下了决心的现在,她仍不愿见他有一丁点委屈。
但她毕竟伤了他,在他最在乎的那件事上——
她,没有坚持爱他。
「沃风……我很抱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泪水蒙了一切。
「我也是。」他低声说。
「你并没有做错什麽。」
「有,我没有等你。」
「等我?」
「从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的。我是天之骄子,目中无人,十六岁就卖了第一首歌,从此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
他看着她睁大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是的,女人。但不是,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不的女人,我也不是因此才想要你。」
「那又是为什麽?」
「为什麽?」他扬起手,食指的关节轻滑过她的面颊,「告诉我,你又为什麽要跟我在一起呢?因为钱?因为我像疯子一样猛追?因为没别的男人要你?」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麽呢?我们像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不是吗?我们并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一开始甚至不太喜欢我,那到底是为什麽,我们会忍不住一直想着对方,会想在一起,当我们终於在一起时,永远不想分开?」
她知道的,她知道是为什麽,只是一直不敢将那两个字拿出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用,彷佛一用了就会用坏,坏了就再也修不好了。
「我写了一千首歌,写要怎麽去爱,但真的面对我爱的人,我却只是要、要、要,没想到要给。我甚至没有给你足够的时间来认识我,我要你马上爱我,根本就错了。」
她伸出手去握他的,他立刻紧紧反握。「无论如何,你比我勇敢得多……」她喃道,「我只是被动地接受和拒绝,连要都没去要……」
「但你的确要我?」他追问。
她脸红了,热热的红潮漫上双颊,她不像他,习惯用语言来表达情意,她甚至从没说过……那三个字。
「我……我要你。」
他的手震颤了一下,然後执起她的,将她的手心紧按在他激跳的心口上。
「这样就够了。」他低声说,「不要多想我卖掉公司的事,我早就该专心写些商品之外的音乐了。我玩流行音乐这麽久,早玩腻了。以前,我不在乎成名的包袱,绯闻八卦虽然烦人,却也变相地满足了我大男人的虚荣心,没想到,最後伤了我最在乎的人,真是我的报应。以後……我只需要你,和我真正想写的音乐。」
他的心跳压在她的手下,很真实,就像他话中的深情。
这样耀眼的男人,偏偏要她这样无彩的女人;而她这样甘於平淡的女人,偏偏爱上这样狂野无羁的男人。
但,又为什麽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