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着怀姮在驯马场周边参观,乌深对仲鞅有着莫名信心,既然那头不会有问题,她自是将所有心力都放在如何盯住对方动静上。
表面上两人谈话虽是一派和乐,可其中的暗潮何等汹涌,怕是只有当事者两位自知。
见此处该介绍的都已告一段落,乌深脚步陡转,正阔步往下一处前进时,怀姮便突然说道:「大王如此爱护尊夫人,不过就怀姮看来,这位娇滴滴的夫人应当不是戎族人士吧!」
说到仲鞅,乌深在转眼间便放缓了神色,思及不久前那一吻,更甚是耳垂点上一抹胭脂色,单凭小麦色肌肤勉强压下红晕。
「夫人自然不同部落里头的人粗糙。」乌深嘴角浅勾,带着不自知的温柔,「就凭夫人临危不乱,又心思缜密懂得顾全大局,就是并非戎族,自也不输我戎族男儿。」
话说出口,乌深自个都觉得自己犯傻,要是仲鞅在身旁,怕是又会让自己收敛点,在客人面前说这些可不害臊?
她也明白这段时间仲鞅扮成女子十分憋屈,而今意外曝光,说不得她心里其实有些暗地放松下来。
背上好男色的名声又如何?仲鞅终能换回男儿身,她自然要让他能抬头挺胸在戎族待下!
乌深微微分神引着白狄太师与他的随从往前走,待到她彻底回过神,是怀姮身子忽地向前倾倒,身後的随从大声惊呼时:「太师小心脚下!」
这番动静让乌深忙转过头查看,只见怀姮面色发白,让随从扶直身子後,额间隐约可见冷汗点点。发现自己关注的眼神,就先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本师这双腿还是这麽不麻利,让大王见笑了。」
「太师哪的话,是本王怠慢了。」乌深绷起脸,也是她一时疏忽,都忘了对方行动略有不便,「太师想来待在我乌氏也不是一日两日而已,还是留些景色来日再看,一日之间囫囵看完也怪可惜的。」
说话间,乌深思绪一转,最先闪过的画面,就是邻近自己毡帐处还有一顶空置的帐子,在侍女还没替白狄太师整顿好行囊前,於那处先行休憩,应是最为妥当。
「如此,不妨请太师先与我到帐子里品尝看看我乌氏美食,太师意下如何?」
边应声边站直身躯,怀姮再看向乌深,方才的狼狈都已被抹去,又是来时那样风度,丝毫没露出方才的隐忍不适,「劳烦大王了。」
乌深视线扫过怀姮再度挺起的腰杆,看出眼前人似乎也不需要自己的客套,便直接迈步朝目标处的毡帐而去。
也亏此处离乌深平素起居的地方已不远,几个拐弯便可见她装饰特别华丽的居所,也让他们能少些折腾。
抬手比向一旁空无一人的毡帐,乌深正要带怀姮进入其中,耳边就蓦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
「……夫人在此?」虽听不清话语,可语调中包含的激动起伏,还是让乌深心头一紧,顾不上身後的客人就往声音处走去。
果真前进不过几步,乌深便见仲鞅逮着那失踪的少年,却并非质问的模样,而是她从未见过的失措模样。
──「并无……於晋国早无牵挂。」
话一出口,仲鞅便觉自己失言,和一个陌生人着实无须多谈这些。
逃犯身分不宜见光,仲鞅完全不愿让话题多停留在自个身上。目光一利从少年身上扫过,他话锋一转便道:「莫说我,看你五官模样也如晋国人一般,又何以待在白狄,甚至还於太师身边当起随从?」
仲鞅本是用来转移话题的话语,也不知是哪点触动少年,让他本是低垂遮掩模样的头猛地昂起,一对大眼闪烁晶光灿若繁星。
「我确实是晋国人,此番与狄人同行实乃迫不得已。」
迎着仲鞅惊疑的目光,少年的一字一句是狠狠撞在他的心上:「我的家……在曲沃城没了,族里上下就只剩我一人,离开晋国只为寻找一位亲人。他本在晋公身旁任官,听闻遭奸人所害也不得不离开晋国,如今生死未闻。」
少年的话让仲鞅头脑瞬即空白一片,忽地急促的呼吸让他双肩颤抖,盯着少年的眼瞳陷入茫然一片,浑似透过眼前人直望到了许久以前。
曲沃城,这是多麽熟悉的名字呀?
曾经与他交好的亲戚一族,可不就是生在那处,亦然丧命於此?
可但凭他事後如何反击,终归什麽仇都报不成,还把自己赔了进去,只能狼狈逃离晋国,一败涂地的什麽也挽不回。
湿意模糊了眼,朦胧的视线里,仲鞅一瞬之间将站在眼前的少年看成他那不幸丧命的表妹──那个会跟在他身後唤他仲哥哥的未婚妻芙姚。
可不是麽?要芙姚还活着,与少年年纪怕也离得不远,又何况少年所言与他的经历何其相似。
「芙儿……」过多的懊恼悔恨堆积於心,终究满溢而出,便成了一句发颤的呢喃。
仲鞅手掌停在少年面前,就怕真触及少年,便发现一切不过自作多情,自己依旧停留在永追不回亲人的现实。
就在他兀自沉浸於过往回忆,少年的声音却缓缓响起。
「还记得儿时,我爹曾带我去亲戚家拜年,那时我贪玩,打碎了亲戚家的青花瓷瓶。」
遂着少年的话语,仲鞅不禁逐渐瞠大眼眸,从眸底流泻而出的,是无法掩饰的惊愕。
「当时我吓懵了,满脑子只想着会被我爹怎麽处理,就在这时候仲哥哥出现了。他替我担下弄破瓷瓶的过错,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顿,就在我要离开他们家时,仲哥哥还无法下床,於是我就去街上买了一串我最喜欢吃的糖葫芦给他,因为我娘说……」
少年的话说到这里,仲鞅几乎连思考都没有,就将深埋脑中的那一句话吐出:「吃点甜的就不疼了。」
心头忽暖忽冷,仲鞅听着本该只有他与芙姚会知晓的事,从少年口中完整重现,是不敢置信抑是不能置信。
难道眼前这个少年……真的是本该已经香消玉殒的芙姚,而不是晋国派来的追兵,要将他拐回处置的?
望着少年脸上的动容神情,仲鞅狠狠收紧眉头,勉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沉声说道:「你从何得知此事?」
面对他的冷淡回应,少年反倒是浅扬起唇角,轻吐出带着少女声线的娇嫩嗓音:「从何得知无能以告,只能说全是亲眼所凭。」
手臂抬起,在仲鞅的注视下,少年蓦然松下发带,霎时披落的如墨乌发滚了满肩,让发丝包围的脸蛋显得娇小,愈发衬得上头的眼瞳大而闪亮。
「仲哥哥,我是芙儿呀……你可还记得我?」
少年——芙姚的话音带着微颤,一点点挑起仲鞅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当语落那刻,他就像是个毛头小子似无措地将脸埋进双掌间,喉头滚出的哽咽若喜若悲,饱含说不清的复杂思绪。
泪水抑或汗水化去了装扮女子时染上的妆容,仲鞅浑一把用斗篷抹去脂粉,终於露出他原本的俊逸模样,喉头滚动好半晌,才轻声说道:「芙儿……仲哥哥终於还有机会见着你。」
一个女孩要独自从晋国逃到戎狄来寻他,该是如何困难?仲鞅就是不多问,也能从芙姚的男孩装扮猜出一二。
要不是真有遇着麻烦,好好一个女孩子家,又何须装扮成男孩子?
可逃难期间再多的苦,而今终归是换来了相聚的机会,也不算毫无意义。
「我还活着……仲哥哥你看,芙儿好好的在你面前呢。」芙姚抹去脸上的泪痕,抬手就想轻拍情绪仍是波动极大的仲鞅肩膀。可没料到她才探出手,就是一声厉喝从身後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