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妖修为无用,洛望平改而冀望他处,全力找寻能够替女儿续命的方法。现成的丹药术法试之无果,便转而寻求书中药方秘术,那些失传已久的、久不见面世的、来源不可考不可信的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和奇术秘法,他都疯了似地倾注自己的所有去炼、去练,只求能得丝毫成效,只求所愿能获垂怜。
然而最终上天给他的,是耗尽心力的猝逝。他死那日,离他取得狼妖修为短短不到三个月。
埋名是第一个发现洛望平死去的人。他笼罩住洛家庄的监视术法借的是热海力量,热海本身掌管生命之力,对於外在的生命力亦有所感应。当时他察觉洛家庄主庄内忽尔凭空失去一条人类的生命力时,立刻感应那人所在方位,竟然是家主房。就在他暗诧之际,院外响起了仓促慌乱的惊喊急步声,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昭言知晓後会如何呢?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自从刻意让她听到双子早逝真相之後,她就一意避着自己,远远见了他就跑开,再也不和他一起吃饭、不再偷偷溜到他房里睡了。她会恨他是意料中的事,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善待令自己短寿的人,说不定还会在未被借取更多寿元之前,愤而铲除对方呢……
小跑步声接近,埋名瞬收心思,即见小昭言推门奔入,小脸上涕泪纵横,一见到埋名便奔过去抱住他,大哭:「埋名,爹死了,呜呜……」
连月来的不理不睬却因洛望平之死而尽抛脑後,想必她已是心绪浑沌了……埋名噙着冷笑,淡漠道:「不必难过,不过二十余年,你便能与他相见。」
恍似未觉他话里带刺,小昭言恨声哭道:「我讨厌这个诅咒!为什麽洛家的双生子就一定要早死啊!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就不会这麽早就死了!」
埋名阴郁笑道:「呵,我们?他对我可是恨之入骨啊。」
小昭言闻言缓缓松开手,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埋名冷漠回视,已不在乎自己这般伤她,她会否再次远离自己。
她早已舍弃他了。
小昭言忍住哭泣说道:「埋名,那天你和爹在小房间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知道,我是故意让你听见的。」
她扁了扁嘴,「大祭故事那个被血祭的人,原来就是你,所以你才不能出庄,不是因为生病,是因为你的魂魄被关在这里了……」
「你可怜我,是吗?」埋名斜睨着她,恶意一笑:「正因我分去了你的寿元,你才会命定早逝,洛望平亦为了救你耗尽心力病发猝死,这一切可都是拜我所赐呢,你要可怜我,还是恨我?」
小昭言被他逼得又哭了起来,埋名冷哼一声,不想理会她,正待步出房门,却听身後她哭道:「我不要恨你……呜……埋名,我不要恨你……」
埋名倏地转头瞪住她。
「埋名,我们在娘肚子里时就是一块儿的,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有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你,不管什麽事情什麽东西,我们都能一起分享,不管你高兴或是难过,我也都能感觉得到,我觉得这世上真的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可是听到那些话之後,我好像、好像开始讨厌你了……」小昭言抽抽咽咽,碧中带红的哭眸毫不避讳地看着埋名。「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我分不清到底是喜欢你还是讨厌你,只要一想到我讨厌你,我心里就很难受很难受……」
说到这儿又哭得更凶,她走到怔忡的埋名面前,拉住他的手。
「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麽厉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记忆的,对不对?」
埋名喃道:「消除……记忆?」
小昭言认真地点头,「你让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让我把双子早逝只当成是洛家的天谴,这样我就不会恨你了,你也会像以前那样待我好的,是不是?」
埋名心神剧震,双唇翕张,竟是出不了声。
她宁可舍弃自己的记忆,也要留住他吗……?
「埋名……?」
小昭言怔怔地望进埋名眼里。他此刻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奇异,似哀凉又欣喜。他伸平一只手,掌心对着她。
「……你还有机会後悔,昭言。」
「不,我不後悔!」她坚决道。
消除记忆谈何容易,但忘却一两处小地方却非难事,只要她仍一心一意信他,便不虞她再次忆起。
脚下法阵陡现,缕缕金光从法阵中蠕动长出,钻进小昭言脑内。只得片刻,丝缕金光便自脑退出,缩回法阵之中,屋中又恢复原有的明暗。小昭言涣散的眼神慢慢恢复焦距,茫然盯着埋名半晌,记忆回流,忆起丧父之恸,眼泪似泉汩汩涌出,哭了一会儿才忍住泣声,说道:「埋名,以後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会努力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埋名伸手替她抹去脸上湿漉,低语声中掺着复杂情绪:「昭言,二十年後,待你天真已失,便会後悔今日的诺言……」
这一夜,小昭言的被褥又出现在埋名房中。
埋名断断续续地作了几个片段串连的梦。正确来说那不是梦,是记忆的回溯,他的魂魄被天谴扭曲多年,已然不会作正常人那些或预知或幻想或暗示的梦了,梦境里呈现的,是他的记忆,或他的念想──
他身为自身那一世的血祭情景;
发现血缚有违天道时的惊愕无措;
连寻常鬼魂亦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时令人绝望的空寂孤独;
为「第一世兄长」所杀;
众人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样避着他;
某一世他以自弃心态弄了个不知能否助自己脱离洛家囚狱的仪式,最後弄死了自己……
借命重生以来的记忆尽皆不堪回首,无可回味,却难以忘却。
梦中氛围忽变,同一张有生气的笑脸出现在每一个洋溢暖意的画面──
不擅欺骗却说谎欲替他顶罪;
自作主张硬是要同他一起用膳;
占据了他半边床舖又害得他夜起数次为她覆被;
买来给他的糕点压成黏糊一团;
还有她宁可不要记忆,也不愿恨他……
短短数年来的点滴覆盖过长达两百年的丑恶憎恨,所有、所有的温暖柔软都来自於她──
一团温暖柔软紧贴身侧。
埋名幽幽睁开眼,侧头看向犹带泪痕、紧紧靠着他睡的小昭言。她今夜的睡相不似往常放松,像头受惊小动物般蜷着身子充满不安,被子已滑落至腿上。
「爹……埋名……」呓语如泣。
埋名目光转柔,轻轻抚了抚她颅发,未替她拉起睡被,而是掀开自己的与她同覆。
被中暖意更盛,直熨进他心里,暖得他唇角淡淡勾起。
今夜,难得一场好眠。
※
家主之逝,洛家举庄挂起丧灯白幡,族人尽休业戴孝,没有矫情嚎哭,但闻低恸咽泣不绝於耳。灵堂前,披麻戴孝的小昭言哭得一脸涕泪不能止歇,庄里大人怜惜地抱她哄她,却难抚骤然的失怙之痛。相形之下,埋名的无动於衷着实令人侧目私语,一时间风言四起,他自冷眼待之,议论由人。
洛家现时虽属沉寂,但毕竟在西域立足了两百多年,余热犹在,不可一日无主。洛望平的骤逝令洛家内部忙乱了好一阵子,就在丧期过後、甫择出新任家主不久的某一夜,埋名在睡梦中被人摇醒,却见小昭言坐在床上,神色清醒,敢情自熄灯後便睁眼至今?
「怎麽了?」他跟着坐起。
「埋名,我这两天在庄内听到了一些关於你的话,都是些不太好的……」
他微笑接道:「说我行为诡秘,很可能不是寻常人,而是被数十年前的某个恶魂附体之类的话吗?」
小昭言坦白地点点头。
若连她都留上了心,他又怎会未有耳闻?洛望平丧礼上他那般冷漠行止自容易招人话柄,可要他作戏去哭丧一个不放在心底的人,他可没那个游戏心情。
「埋名,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麽?」
「要是有人发现你的秘密怎麽办?他们可能会来害你啊!」语气充满担忧。
埋名阴騺笑道:「我倒想看看在热海境内他们要怎麽害我伤我。」看向小昭言时已换上温和神情,「昭言担心我?」
小昭言点头,轻轻道:「埋名,我只有你了,我不要你出任何事。」
埋名温温地看着她,小昭言又道:「埋名,我有个想法……我们交换身分你说好不好?」
他不由得讶异:「交换身分?」
「那些人说那恶魂是男的,只会附在双子的男孩子身上,如果让他们以为你是女孩子,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小昭言沮丧地垂下小小的肩膀,「我想了很久很久,除了这个法子以外也想不出其他的,埋名你聪明,你看这个法子行吗?还是,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埋名怔忡看着她。她不过总角之龄,这个想法却委实超乎她的年纪所能驾驭,所以她才想了这大半夜吗?为了保他,她可真是绞尽脑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轻轻刷过她眼下因久熬未睡所致的淡淡黑影。
孩童所思所想皆由心而发,不懂算计、亦不懂多方考量,自然是诸多漏洞,不及成人深谋远虑。九泉热海、血缚泉眼和自己借命重生之事已属庄内秘闻,会知晓的只有家主和少数要人。自来家主一方碍於他是热海守护,又得提防自己解除血缚,而自己为防突遭暗算,两造可说是相互利用又彼此防备。洛望平是个特例,能与自己相安无事,但现在洛家是新家主新气象,以往洛望平刻意为他遮掩之处,要是新任家主追究起来,确是极有可能发现自己的秘密……若只自己一人倒好,两百年这麽过了下来,往後也不会无法应付,但现在还有个昭言,若是波及到她,令她有任何闪失……要是她有任何闪失……
「埋名?」
埋名惊醒,发现自己紧紧握住小昭言的手,握得她都疼了。他歉然一笑,松开手,随即又陷入沉思。小昭言知他在想事情,很可能是在思索方才自己的提议,便很懂事地没有吵他。
他仍未放弃寻找解除血缚的方法,这可是他忍受一次又一次借命重生的支柱,不解放泉眼、毁掉洛家,他魂飞魄散也是万般不甘。如果能隐於暗处,办起事来确实较无阻碍,他又新收了一个贴身护卫,那女童资质极佳,经他一番培育教导,日後定能成为他一大助力──当时基於此念才临时起意挑选孤儿,是为了预防和洛望平反目之後、自己无人可供差使的困境,想不到洛望平竟那麽早死,也委实有些可惜了。
昭言明快无邪,不会有人怀疑她被附体,若真要交换身分,当中细节倒无难处,日後欲待克服之处也能可预见,只是……
「你我一旦交换身分,便意味着往後你得以男子的身分活着,也无法预计这一交换,何时才能够再换回来。说不定直至身死,都还是伪装的性别……昭言,你当真作此想法?」
小昭言重重点头,碧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坚决:「我愿意,埋名,我愿意!我要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她,宁可舍弃自己,也不愿舍弃他啊……
埋名心弦轻颤,闭眸低念:「昭言,昭言……」
她的天真,委实是帖剧毒……
他宁让此毒深入肺腑,只盼她永不失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