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若你离去,後会无期
「咳咳……全夜……你先放松点,我快要不能呼吸了……」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背,有些艰难地说着。
他闻言就像手指不小心碰到热锅子,猛地放开我,那惊慌的模样彷佛是害怕我本来没死却被他弄死。他退後了几步,似乎想更仔细地看看我,双手却仍紧扣在我的肩膀上不让我离去。我也没挣扎,就这麽安静地任他看着,他的琥珀色眼瞳中汹涌着各种情绪,瞳色渐深,如一锅热焦糖被人缓缓搅拌着,融化的焦糖中心是一道漩涡,那样的深不见底,直要把人吸进去。半晌,漩涡逐渐消失,眼底归於平静。他敛下眸子,轻轻喃道:「我怎麽会以为你死了呢……怎麽会……你可是兰漪啊!怎麽可能那麽容易死呢?」
「全夜,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怎麽会以为我死了?」
他放开我,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样东西。那东西折得很整齐,显然是被细心收藏着。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什麽东西──我的发带,我跳下悬崖前被风吹走的那条发带。
他握紧手中那条发带,语气平缓却仍可感受到其中的压抑。「那天游猎我约你在林中见面,小安子前来通知我大批刺客闯入,我不得不去护驾,料想刺客必是有所目的而来,应该不会伤你,才让你先待在原地等我。这些刺客是针对禹湮将军而来,他们早有谋划,声东击西,先让一批人拖住禁军,另一批人则把将军逼至孤军无援之境。好不容易制伏拖住我们的刺客赶过去,才发现禹将军的随行部下尽数阵亡,而将军本人下落不明。我回去找你时,你已不在原地,後来又有人通报,说看见禹将军和一个宫女一起坠下续情崖。我赶到悬崖边时,在崖边的一棵树上发现了这条发带……我记得那日你来找我时,的确是紮着这条发带的,但我不愿相信那是你,说服自己或许每个宫女都有那条发带。然而部下却传来消息,随驾的宫女中仅一人不知所踪……」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那便是你。」
想到若当时我听全夜的话乖乖留在原处,兴许就不会发生後来这麽多事情,不免有些心虚,便赶紧解释道:「我的确是同禹湮……呃,禹将军一起落了崖,至於原因一言难尽,现在先不讨论这个。不过我们落下悬崖之後,是被一张网子接住的,才因此大难不死,你们没有发现吗?」既然都有目击证人了,我再撇清自己并不是和禹湮一起落崖也没什麽意义,但直觉告诉我,绝对不能跟全夜坦承其实是我拉着禹湮跳下去的。我和禹湮那种种错综复杂的纠葛,没有必要告诉全夜,徒增是非。
「禁军翻遍了整座山仍未发现你们的踪迹……或者是屍首。大家都说若你们真掉下续情崖,肯定已摔得粉身碎骨了,但我不信,更不能放弃!花了整整两日才想出法子吊了绳索让士兵下去搜索,当他们告诉我崖底下居然有张网子时,你不会晓得那时我是多麽地欣喜!可後来他们却说,山崖底下没有任何人影,只有一大滩乾涸的血迹。」
血迹……呃,我想那应该是禹湮毒发吐血时留下的吧!该不会他见到那血迹,就以为我们遭遇不测了?
「我仍是不能相信你就这麽死了,随即自己也下到崖底确认。我看见了那些碎花堆和叶碗,推想应是有人在此处出没过,但我把崖底翻遍了,也没有发现一条能出去的路。那崖壁如此之高,凭你们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但我同样也没找到你们的屍首,我只能紧抓着这点,说服自己不能放弃希望。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若你们成功离开续情崖,不可能不回来。我日日派人搜索,却也日日丧失希望。直到昨天,我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欺骗自己了……我想,若你真遭遇不测,不能让你的魂魄一直在那荒郊野外孤苦地徘徊,得让你有个地方好好安歇才是。所幸,你还是回来了,活得好好地回来了……」他说到这里,终於不能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看到这样脆弱的全夜,我的鼻头忍不住发酸,一种既歉疚又感激的复杂心情涌上心间。我向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搂住他,另一只手揽过平儿,在两人的背上轻柔地拍着:「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兰漪,嫁给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好好守护你的,一定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环住我的腰,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靠着我的耳畔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力道并不大,似乎是怕弄痛我,但却足够有力让我没办法挣脱。他这副模样,让我想起前世回外婆家看到阿姨姨丈生气要没收玩具时,紧紧将心爱玩具揣在怀里誓死保卫的小表弟。全夜他,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叹了口气。「你现在问我要不要嫁给你,那夜王妃又是怎麽一回事?」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早料到会被我责骂而心虚,语气跟认罪一样带着破罐子摔碎的自暴自弃,又有点委屈。「我……我以为你死了,想让你有个名分能好好安葬……」
「那把平儿接过来呢?你是不是想,要代替我照顾平儿,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我平静地接着问道,又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声音因为不可置信而微微变调。「若你此生不再娶妃,没有子嗣,该不会……你要让平儿继承你夜王之位?」
他点了点头,柔软的发在我的颊边蹭着。「嗯。」
我抓住他环住我的手,用力地移开,他似是没料到我会这麽突然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麽轻易地被我挣脱,手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地望着我。
「全夜,你傻吗?你这是何苦呢?若我真死了,你就为了让我死後能有名分而娶我的灵位为正妃,还打算当後爹照顾根本和你没有一丁点关系的孩子?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偏过头不看我。「这是我乐意……」
「但是我不乐意!」我冷淡而无情地吐出这句话。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里从原先的震惊逐渐转为平静,死灰一般的平静。「我知道你放不下他,我也没打算跟个死人比较,因为回忆里的人总是最美好的,我永远都取代不了他。可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只是这样而已,没奢望一定要让你爱上我,我想就算你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也还算不讨厌我的。但如今我明白了,倘若当初是我先遇见你,你同样不会喜欢我,对吗?我的自作多情让你感到厌烦了,对吗?」
他一连两个「对吗」问得极轻,却彷佛千斤重的石块狠狠压在我心上。全夜是个很好的男子,我并不能保证,若我先遇见他、先看见他的好,我也绝对不会爱上他!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
但这世上同样没有如果。事实是,我如今回报不了他对我的情,我不想伤他,却不得不伤。
「你是聪明人,别做糊涂事。」我淡淡地说。我终究还是没办法狠下心简单明快地就他的问题答声「是」,因为那并不是我内心所想。但是很显然地,我的回避问题和直接拒绝所达成的效果是一样的。
「我知道了。是我欠思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对不起。」他垂下眸子,隐藏起所有情绪,一步一步往後退,黯然却决绝地转身准备离去。
他才刚转过身,远远地就看到管家急忙朝他走过来。
「殿下。」管家先是恭敬一福,察觉了我和全夜之间的诡异气氛,张了张唇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开口。
全夜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有什麽事,说吧。」
「陛下派人传话,说是让兰漪姑娘进宫面圣。」
「我知道了,去准备准备……」全夜本机械地应下,说到一半终於发现不对劲。「你说什麽?皇兄要见兰漪,不是见我?」
「是。」管家因为全夜突然变了脸色,回答便战战兢兢了起来。「陛下的原话是……请那位不久前入夜王府的姑娘进宫一趟。」
全夜沉思了片刻,然後转过头对我说:「你待在夜王府就好,我自会和皇兄解释。」他的语气和表情与游猎那日在林子里让我乖乖待在原地时如出一辙,彷佛我们刚才那场凝重的对话并不存在。
我摇摇头。「那是圣旨,我岂能违抗?你放心吧,陛下又不会对我怎样。」虽是这麽说,但我对全棠为什麽要我入宫实在毫无头绪。我才进夜王府没多久时间,全棠立刻就收到消息,难道一直都有人在监视着这里?
他拧起眉,点了点头。「好吧,我随你一同入宫。」
「可是……」管家的表情又更加惶恐。「陛下特别交代了,只让姑娘一个人进宫。」
「陛下稍後便会驾到,请姑娘先行入内等候。」
门口的太监为我打开了门。我点点头,整了整衣服後提裙踏进屋里。
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和全棠算是熟人了,更何况我自己也不是没当过皇帝,并不会因为面圣这种事而紧张忐忑。然而此刻,我的心跳却比平时更快,手心微微渗出冷汗,心中盘旋着一股不安,那是对於未知的不安。
全棠让我进宫,究竟是以一个什麽样的身分?是曾在夜王府住过一段时日的兰漪?还是全宝恩的宫女兰花?或者,只是好奇怎麽会有女子进入夜王府?
我想过是否该易容,全棠在茱宝殿那儿是见过「兰花」的,而我一个宫女竟会出入夜王府,怎麽样都会怀疑我的宫女身分并不单纯。但连大街上卖面的老伯都知道,那已故的夜王妃「兰氏」原先是宝恩公主身旁伺候的宫女,我想我再隐瞒自己是宫女兰花,也只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另外同样让我困惑的一点是,现在这个处所并不是全宝恩她们所在的後宫,而是位於前廷的一间议事厅。全棠在前廷接见一位和朝政无关的女子,到底有什麽打算?
我正想着,忽地便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颈项边。
「你是谁?」从身後传来的,是全棠的声音,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进来的。
因为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个东西,我不敢随意乱动,直到全棠双手负在身後,缓缓踱步至我面前时,我才能看清楚他的神情。
威严、沉着、危险,就像个帝王。虽然他本就是帝王。
「奴婢兰花参见陛下……」我垂下眸子,用颤抖的声音恭顺地说着。就算不是宫女,一个普通女子在脖子被人架上一把锋利的刀时,也不可能表现得毫不畏惧,除非那女子是习过武的。
「你知道寡人在问什麽。」他在我面前的太师椅悠悠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旁的桌面,那钝钝的声响在不大的议事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奴婢就是兰花,实在……实在不知道陛下指的是什麽……」我继续颤声说着。我虽一直没打算要和全棠相认,自以现在这副面貌与他重逢後在他面前总是演戏,但我却从未想像过,有一日我要演给他看的会是这种,我们竟落到了如此局面!
这是怎麽了?命运为我们安排的恶俗戏码吗?
「寡人认得你,你是宝恩身旁新进的宫女。」他顿了顿,微微挑起眉。「除此之外呢?」
或许是全棠先前在我面前展现出的大多是他白痴纯真的一面,像颗玻璃珠般一眼就能看透,以至於当他像现在这样用玩味深沉的语气审问我,一举一动皆让人捉摸不清他在想些什麽时,着实让我很不习惯,不习惯到很想哭。
「奴婢真的不知道陛下在说些什麽……」这次我哭腔里的情绪并不全然是装出来的。我好想念那个喜孜孜地带着我品尝荔枝的全棠,我好想念那个温柔地将小猫咪揣在怀中轻抚的全棠……我真的不想和他一直这样互相猜忌攻防,但我不能说实话!
我是个木兰帮的细作,在他拿出明确证据前,我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装傻。
全棠递出一个眼神,我身後的男人便放下抵在我脖子上的刀,退至一旁。
「你知道寡人为何找你来吗?」他平静地望着我,那双澄澈的琥珀色大眼里再也不是一望就能看透。
我赶紧跪下,用惶惧紧张的语气试探地问着:「陛下是……怀疑奴婢的身分?奴婢不幸和禹湮将军一同落下续情崖,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今日才得以回来,却在路上听见了夜王殿下立奴婢为王妃的消息……奴婢在宫中曾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殿下不知怎地就看上奴婢了,还说要立奴婢为妃……奴婢自是不敢答应的,没想到出了一番意外回来之後,事情竟演变成如此。奴婢自己也很是吃惊,先至夜王府正想找殿下问清原委,就被陛下传唤入宫了……」
「哦?看来你还是不愿说实话。」他停下了手指轻敲桌面的动作,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眸。「那让寡人帮帮你好了。」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个身型娇小的囚犯被两名侍卫从他右後方的隔间里拖了出来,动作粗鲁地压着在全棠跟前跪下。
那名囚犯被五花大绑着,一头长发凌乱纠结地披散,浑身是惨不忍睹的伤,嘴巴用一条白布从双唇间绑住,那白布条上血迹斑斑。
我眯起眼,努力想看清那囚犯散乱发丝下的脸。当我终於认出那张稚嫩青春的脸孔属於谁时,我必须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才能让自己不尖叫出声。
是耀雪。
「仔细看清楚了,认得她吗?」全棠又站了起来,缓缓在我周围绕着圈子,他的脚步随意,却形成了一股压迫的气场,我感觉自己彷佛脱光了衣服跪在这里,在他的注视下,所有的心思都将无所遁形。
我望着耀雪,她虽然早已被酷刑折磨得憔悴狼狈,但那双与我对视的眼睛却格外明亮。
我能读懂她要告诉我什麽。我的良知不允许我照她希望的去做,却不得不做。
「她是……她是服侍淑妃娘娘的宫女雪儿,奴婢见过几次的,但并不熟悉。」我垂下眼,怯怯地说。
「你们两个都是最近才调到各自主子那儿伺候的……」他在我正前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你说,巧不巧?」
「是挺巧的……」我点了点头,附和的语气中带着困惑。「但在这宫中宫女的异动每日都有几件,并不是什麽稀奇事,奴婢不晓得陛下为何这麽问。」
「的确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巧就巧在……你们刚好都是淑妃发现宫中有人意图谋害她後轮调的。」
「奴婢不晓得陛下在说什麽……」我是真的不晓得他在说什麽!他知道淑妃被下毒的事?他既然知晓,为何放任不管?难道……
我屏住呼吸,心底忽然一片清明。他为何不管?呵,因为毒就是他下的!
「寡人筹画了许久,没想到居然这麽容易就揪出人,该说是你们太瞧不起寡人,还是木兰帮的实力大不如前了?」他冷笑,从他的语气中完全感觉不出他到底是在试探,抑或只是陈述事实。
我盯着眼前他衣摆上那放大的团龙刺绣,那明晃晃的金色刺得我扎眼,张牙舞爪的金龙彷佛在嘲笑我的愚蠢,明明早已被看穿把戏还自顾自演得很带劲儿的愚蠢。
我颓然地闭上双眼。我知道,在这场较量中我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输了。我不怪全棠险诈,只能骂自己太过大意,未能识破这任务从头到尾就是设计好的一个局,只等着我们往里跳。
缝在衣襟里的那颗毒药还在,我想,此刻就是我该吞下它的时候了。若我死了……虽然这麽想很自私很不要脸,但我相信全夜会替我照顾好平儿的,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也能放下了。
我该毫不迟疑地吞下它才是,但脑中忽地浮现我恳求穆琴让我加入木兰帮时,耀雪以性命替我担保的坚定神情。
全棠设下这个局,为的绝对不仅是揪出我们两个那麽简单,而是想透过我们将天罗皇宫里的木兰帮细作一网打尽。
耀雪此刻还活着,肯定是当时要吞药自杀时失却了机会,但尽管他们对她严刑逼供,她定也是紧闭着嘴巴的,这才会留着她的命来威胁我,想从我口中撬出真相。
我死了倒很轻松,可耀雪呢?她会不会被更加残酷的严刑折磨?而如若他们发现了她还有个弟弟并以此要胁时,她在仅存亲人的性命与对木兰帮里的道义间该如何取舍?
我完全能想像那抉择会是多麽的痛苦!我们两个终究都没办法成为最好的杀手,因为我们有软肋。
我估算着若是先抢下侍卫的刀了结耀雪让她解脱再自我了断成功的机率会有多少,得出的结论是……凭我现在这身手,想都不用想!
既然如此……
我睁开眼睛,仰头定定地望进全棠的眼睛,再也没了半点方才装出来的怯弱。「陛下放了她,我什麽都会说的。」
耀雪闻言後疯狂地扭动着身子,被布条缚住的嘴无法说话只能突然地发出呜呜的声音,她紧盯着我,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与不赞同。
我平静地回望着她。耀雪,你放心,我绝对不可能背叛帮里的姊妹!待确保你安然无恙後,我便会立刻自尽。
「你以为你有跟寡人谈条件的余地吗?」全棠轻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一旁垂刀等候的侍卫立刻上前朝我拔刀。
呼啸的刀风划过脸颊,我以为下一刻我就要去和凤湘翊团聚了,没想到,那侍卫的刀却是划过我的衣襟,我胸前的衣衫被刀划破,破碎地垂了下来,露出里面的粉藕色肚兜。
我倒抽一口气,不是因为被他们看到了身子,而是我眼睁睁看着藏在衣襟里的那颗毒药就这麽掉了出来,一路滚离我,直滚到全棠脚边撞上了他的皂色龙靴,停了下来。
「寡人说过了,寡人筹画已久,你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在盘算些什麽。」全棠拾起那颗药丸,掐在指尖里漫不禁心地把玩着,接着,指尖一用力,药丸顿时变成粉末,从他手里化作一阵细雪缓缓飘落下来。「寡人就算不放她,你还是得说!」
「那就请陛下杀了我吧。」我淡淡地说,望着全棠的眼神却难保持着跟语气一样的淡然不在乎。
我竟然要对全棠说出这句话,叫我怎麽能不感慨造化捉弄人!
全棠对上了我的目光,愣了一愣,眼中闪过一瞬怀念,但那突兀的情绪却如石沉大海,转眼被吞没在他眼底无尽的深沉之中。「你……终究是留不得的,不仅因为你是细作,更因为你影响夜弟太深了。」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怎麽回应,他也没等我回话,便又继续说:「你可知道,昨日他通红着一双眼来找寡人,那是他第一次求寡人,求的却是立一名死去宫女为夜王妃这等可笑荒谬之事。夜弟其人,寡人自然再了解不过,先前他才和寡人说过有心仪的女子,如今又要娶一个灵位为妃,他不是个容易变心的人,这两个女子,只会是同一人!寡人并不是迂腐守旧之辈,并不强求他娶妃一定要门当户对,就算是青楼舞女或是宫中侍女,寡人都没有意见,但,不能是个细作!然而夜弟执着,寡人本想着,不管你为了什麽目的接近夜弟,至少你已经死了,他想怎麽做就随他去吧,反正你永远都没有机会伤害他。可禹湮回来了,寡人便知道,和他一同落崖的你也活着回来了……」他看着我,眼中泛着冷然的杀意。「如此,寡人便不能坐视不管了。夜弟是寡人最为珍重的弟弟,寡人不容许有人伤害他,任何人都不许!」
「我从头到尾都对夜王殿下没有半点恶意,不管陛下信不信。」我坚定地直视他的琥珀眸子。「如若陛下不放心,尽管杀了我便是。」
「你倒是乾脆。」全棠从一旁侍卫腰间的刀鞘中抽出刀来,抵上我的颈子。「看在夜弟如此重视你的份上,寡人亲手了结你!」
「谢陛下隆恩。」我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之後,闭上了双眼。等待死亡的这当下,我的心中竟出奇地平静。
翊,你在九泉之下过得可好?抱歉让你孤单了这麽久,再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下来陪你的……
冰凉的刀锋擦过我的颈子,微微的刺痛。我感觉那把刀伴随着一阵劲风离开了我的脖子,当刀再度落下之时,便是我命断时刻。
然而,想像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我还以为是全棠速度太快,让我连痛觉都感受不到就直接去见冥王。但接着便听见「匡当」一声,那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我诧异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了全棠无尽疲惫的双眼。「对他的情……我还了。」
他的嗓音淡淡的,却能感觉得出其中的挣扎压抑。此刻的他再没了方才君临天下的霸气,无助脆弱的就像个孩子。
「他……是谁?」我困惑地问着,他没头没尾地扔出一句话,让人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
「他……死的时候,是怎麽样的?」全棠紧紧地盯着我,却又彷佛透过我在看着什麽人。「漪妃,告诉我!」
我倏地睁大眼睛。「你……」本要问他的话到了嘴边,心中却突然通透了。我垂下眸子。「陛下知道了啊……」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情报网,而作为一个强盛国家的国王,他的情报网也绝不能小觑。我想当全夜说要立我为妃时,全棠肯定仔细调查过我,藉以了解我的来历,看看我是不是有目的地接近全夜。我到天罗国来後并没有改名换姓,也没有易容,他要查出我是凤湘翊最後宠幸的女人「兰氏」并不是什麽难事,而「兰氏」和漪妃林艺香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和声音,当时在宫中不是没有人将这两人联想在一块儿,只是不敢确认罢了。至於全棠,就没有所谓的敢不敢了。
不过我原先是凤湘翊这件事,看来他还不晓得。也是,交换灵魂这等玄幻的事,若不是像月疏桐一样深谙此道,怎麽可能调查得出来?
「听闻他……离开前的最後一刻,是你陪在他身边?」他轻轻地又问了一次。「那时候……他痛苦吗?」
「很痛,却不苦。他走的时候,心里很平静……」所以,你可以安心了。我将最後的话在心里郑重地说着。
我感觉有一瓢温水缓缓浇上心头,全棠还是全棠,他并没有变。每个人都有很多种面貌,我也是,端看我们选择用哪一个自我面对人,那个人就会直觉地在心中为我们建立该种形象。
单纯阳光的全棠是全棠,威严侵略的全棠也是全棠,只是他之前从未给我看过这一面,我才会一时不习惯。但现在我知道了,不管是哪一种全棠,他,都是关心「凤湘翊」的。
他不知道死去的凤湘翊已不是最初与他相识的那个,当时的「凤湘翊」,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可这一切现在都不重要了。
若我真的在那时候死了,先不论他对我究竟抱持着什麽样的感情,在我死後这麽多年,还有一个远在他国的人这麽怀念着我,关心我走得安不安详,我这一生也算是值得了!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他点点头,低声地说着。他握紧拳头,像是在心里挣扎了一番,最後小心而紧张地开口问道:「他可曾向你提起过我?」
看着他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眼神,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老实说自从当年我从天罗国回到凤凰王朝後,还真的没有想起他多少次。「他说,跟你在一起总会不知不觉忘却烦恼、回归最原始最快乐的自己,你是个很珍贵的『朋友』。」我不是在敷衍他,这些的确是我对全棠的想法,我希望他听了之後能开心一些,但我同时也特意加重了「朋友」两个字,就是要提醒他,倘若依他方才所言,他还对当时的我怀着错误的情,现在也该放下了。即便「我」没死,我也不可能回报他相同的感情。
「很珍贵的朋友吗……」他喃喃地复诵着,松开了拳头,若有所思地步回太师椅缓缓坐下。他一手支着下巴撑在桌面上,阖上眼睛彷佛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从他的表情,实在很难看出他究竟是为此感到欣慰或是黯然神伤。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半晌後,他睁开眼睛,眼中已是帝王威仪,没有半点的私人情绪。他挥了挥手,淡淡道:「你走吧。看在他的份上,寡人可以不再追究你为何而来。但即便如此,寡人也不容许你再继续和夜弟牵扯不清!离开天罗国,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好。」我点头应下。即便他不说,我也打算这麽做。「宝恩公主……她对我很好,我想跟她道个别。」
「当初寡人设局引你们入宫时,宝恩并不知情,她以为你就是个普通宫女,而你死了,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你在她心中做一个死去的宫女就好,没必要让她想太多。」
「我知道了,谢谢陛下不杀之恩。」我伏在地面上,向他行了个大礼。「还有一件事,能否请陛下成全?」
「说吧。」
我直起身,视线转向耀雪。「陛下能否……也放过她?」
「寡人不杀你已是破例,不要得寸进尺!」他冷冷地说。「在寡人改变心意之前,快走吧。」
我知道耀雪是活不了的了,要不是全棠念在旧情,我也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地方,没有一个帝王会在抓出细作後还姑息养奸。当初我还是凤湘翊时,明知张学禄是细作还留下他,是因为他原先的主人全棠保证不会再透过他得知任何情报,而我也懒得重新训练一个随侍的太监。对於全棠来说,留着她不会有好处,这点我们、甚至是耀雪自己都清楚,可要我怎麽忍心……
我凝视着耀雪,她的面孔在泪水下越来越模糊。我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看着她,一个劲儿地掉泪。尽管泪水模糊了视线,可我却感觉得到她在对我微笑。
我紧咬着下唇,朝她用力地点点头。对不起,我护不住你,但你放心,你的牵挂,我会好好帮你守护的!
她像是读懂了我的想法,也点了点头,接着闭上眼睛,整个身体放松了下来。尽管浑身伤痕累累,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安详平静。
我不忍再看,抹了抹眼泪,很快地站起来转身离去。
在我走出议事厅,身後的门合起来的最後一刻,我听见了刀出鞘的金属摩擦声,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
我背倚着门,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脸埋进双掌间,泪水如决堤般从指缝间奔腾流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至少你不用再受苦了!耀雪,在另一个世界,好好地过吧!像个普通的小女孩一样,纯真美好地过日子,不要再受苦了……
「兰漪?」全夜迟疑地唤了一声,我这才发现他站在这门外。
我吸了吸鼻子,一边用袖子胡乱抹去泪痕,一边问道:「你怎麽也进宫了?陛下不是说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我不放心,还是想亲自来看……」他话说到一半,蓦地打住。
我放下手,抬头疑惑地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胸前破碎的衣裳上。他的眼中没有尴尬羞涩,只燃着爜爜怒火,显然他关注的不是我衣衫不整,而是我为何衣衫不整。
「他对你做了什麽?」全夜紧握着拳头,嗓音低沉带着深深的压抑。
我拢了拢衣服,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没什麽的。」
「那怎麽会……」他又忽地住了口,这次目光停在我的颈子上。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刚才被刀擦出的伤痕正渗着血珠。
「我一定要他给我个交代!」全夜怒气腾腾地说完就要推门进去,我赶紧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全夜,我是个细作,而陛下知道了这点,他没杀了我已是开恩,你不要冲动!」我一字一顿地解释着。既然我都注定要离开了,坦白告诉全夜也没有关系,我不希望他因为这件事和全棠有了摩擦。
「你……」他怔怔地凝视着我,似是想说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後,他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不再激动地想要进去和全棠理论。
我舒了口气,放开了手。「全夜,我们回去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他反手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白色外袍罩在我身上,他的动作是那样地温柔仔细,可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坚定。「我不想听你说。」
我想说什麽,他心中大概已经有底了吧!我叹了口气,同样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让我道别,我就直接离开了啊!」
「平儿,娘带你去其他国家看看好吗?你想要去什麽样的地方?」我边收拾着行囊边问。
「娘去哪里,孩儿就去哪里!」平儿抬起头回答,明明嗓音还是那样地青涩稚嫩,话却说得极其认真。
「好孩子!」我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有些哑哑的。「跟着娘,或许又要吃苦了……但是,我们不能再打扰夜王叔叔了,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平儿懂得娘在说什麽的对吧?」
平儿点点头,却垂下了肩膀,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娘真的不要和夜王叔叔一起住在这里吗?叔叔以为娘死掉的时候那麽难过,孩儿想,叔叔一定会对娘很好很好的……娘一个人太辛苦了。」
我不禁失笑。怎麽会有如此鼓励自己娘亲再嫁的小孩?可心里头却是说不出地暖和,平儿这是不希望我过得辛苦孤单啊!
我弯下身,轻轻地搂住平儿。「有平儿陪着娘,娘一点都不辛苦的。娘还有平儿,可你爹一个人在地底下孤伶伶的……娘已经很幸福了!」
平儿紧紧地圈住我的腰。「孩儿会代替爹爹让娘不辛苦的!」
「好,平儿快快长大成材,娘等着享清福!」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眼角不觉湿润了起来。翊,我们的孩子如此乖巧体贴,你在九泉之下,一点都不需要担心我们……
我背着包袱,另一手牵着平儿,一踏出房间就看见全夜坐在前方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酌,背影单薄。
他身上仍是那袭素净白衣,夜王府里为我的「丧事」布置的白布也还没卸下,白布条在风中飘荡,眼前的画面有着淡淡的萧索哀凄,彷佛真的死了人一样。
全夜,若我没有回来,在你心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这样对你来说会不会比较好呢?
我轻声叹息,带着平儿朝他走去。
「一定要今天走吗?」他没看我,边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边轻轻问道。
「还是越快离开越好,这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上前,抽走他手中的酒瓶,往桌上一摆。「你今天肯定没吃什麽东西吧!那就别这样喝酒了,空腹喝酒很伤身的。」
「我伤不伤身,你岂会在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苦笑。
我皱起眉头。「说什麽废话!我当然……」
「那我伤心呢?」他脸上没了半点笑意,极其认真严肃地望着我,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我的脸孔。「我伤心,你会不会在乎?」
「全夜……」
「罢了,别说了,我都明白。」他别开脸,又拿起桌上刚倒的那杯酒一口饮尽。「我终究是留不住你的,不管多麽努力都不行……」
「我究竟有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
「我也想知道。」他指尖转着手中的空酒杯,淡淡地说。「如果我知道你哪里好,我就可以一一比较,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说不定我就不会这麽痛苦了……不说了!说了也没意思,我还想在你面前保留最後一点尊严,在我开口求你留下来之前,快走吧!」他放下酒杯,转身面向平儿,微倾下身子,笑着对他说道:「平儿,若你娘终有一天给你找了个後爹,记得替叔叔多欺负欺负他!」
平儿呆愣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但全夜很快便拍拍他的头,柔声说着:「叔叔跟你说笑的。现在你娘身边就只有你了,要好好对她,不要让她伤心难过,知道吗?」
「知道。」平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全夜……」我知道现在说这件事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但在我离开之前,却不得不把这件事纠正过来。「关於夜王妃的事……我希望你能把错误导正过来,我还活着,也就不需要为了安葬有什麽名分了。我绝不能就这样占着你正妃的位置,总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一个能和你真心相待的夜王妃,到时候再好好把人家娶过来吧!」
「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你都已经要离开,就不必再关心这些了。」
「那……好吧,你有打算就好。」我低下头,想着合适的措辞,今日一别,说不定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总归是要好好道别的。
我才要开口,他却打断我。「兰漪,什麽都别说,不要说好听话可怜我,也不要故意用狠话让我死心,更不要说什麽祝我早日找到幸福之类的鬼话。你什麽都不要说,就这样走吧!不要再给我留下任何回忆,这样,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忘了你。」
我终究还是什麽话都没留下,就这样离开夜王府了。
在那之後,我在有生之年里都没再见过全夜,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他是不是真的忘了我了。然而,当我在桑国长居了十多年後,某次偶然从人们的谈论中听闻全夜的消息,才知道……
天罗国夜王曾对外宣布,一生只娶一人,不会再续弦也不会纳妾。而他那唯一一位妻子,正是当年以亡故宫女身分和他冥婚的夜王妃──兰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