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猎人商行站搭地铁转乘三号线,坐不到一会儿,我便在阿尔巴特站下车,经过了长得彷佛没有尽头的手扶梯,终於看见站外略有些刺眼的日阳,今日是雪霁初晴。
阿尔巴特街是莫斯科着名的步行街,俄式风情在此地崭露无遗,当地人於是给了它「莫斯科的精灵」这一美称。沿途咖啡馆与高档饭店林立,一幢幢房舍都流露出简约俐落的古典美,行走在雪初融後坦露的小石砖道上,还能望见街头艺人在花托盏式的黑街灯下拉着提琴,或者穿着奇装异服、向你招手示意一起合影。
有个穿一身素白礼服滚边蕾丝的女孩朝我走来,而她的同伴正欲礼貌询问我是否愿意合照,我笑着摇了摇头,跨一步从她身旁擦掠而过。
由於没吃午餐,不过走了一下子肚子便喊饿了,我的视线搜寻到一家别致的咖啡馆,卷草雕花的铁黑色招牌上镌刻着嵌金花体俄文,店外的露天座位上,有些人点了杯咖啡与朋友或情人惬意谈笑,桌上各放置一盆圣诞红,逐渐褪去残绿而显得红艳。
无论行程排得有多满,一定要去露天咖啡厅坐一阵,感受每座城市的步调。在一般的情况下,我会非常认同这句话,只是……我一停下步伐後便马上感受到一股寒意,即使好几件外套加身,体质不好就是体质不好,想我就只能无奈走近店内,眼巴巴望着耐寒的他人在露天座附庸风雅了。
当我推门入店,咖啡香气立时扑面而来,琴声如流,溢满了整个室内。正想着俄罗斯人多麽有文艺气息啊,连咖啡厅里也不忘摆一台钢琴,就望见远远的角落里,你阖着眼,用指尖抚触着黑白键,从我这个角度望去,灯光照射使羽睫投映在你的下眼窝,无论光影如何流转,顾客如何嘈杂,你的侧颜依然平静如神只,宛若不在人间。
我那时只想着,到底是莫斯科太小,还是我们太有缘。
随着你收尾时手势的起落,鼓掌声不断,你有些傲然地环视四周,接受观众的热烈回响,我端凝着你,你却如同位高权重之人,雨露均沾似地,只给予我一瞬目,目光便重回你锺爱的键盘上。那双骨肉匀称的手落下,刹那又是一曲波澜起伏。
我私心地选择了离你最近的双人座位坐下,执起一本《普希金诗选》随意翻阅,这模样有点文青,但我不是文青,总钻研着字字珠玑,我是凡人,看诗时不求甚解,只愿随机翻开的那一页、那一句诗能够稍稍宽慰今日的忧郁。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必须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时常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
而那过去的就会成为亲切的眷念
普希金的诗真神奇,明明我们之间横桓着广袤的陆与海,明明诗句那麽随意浪漫有如与朋友相谈,诗人的诗意却恰恰能够切合自己的心意。
「我也很喜欢Pushkin的诗。」你的语声突然在我上头响起,才发觉琴声早早歇住了。我赫然抬头,只见你在对座坐下,一切显得那麽理所当然,「看他的抒情诗就像和一个畅谈的朋友对话,他的诗就像在漫漫冬日里烧着一簇焰火的壁炉。」心里觉得你说得极为贴切,可惜我那时很不争气地教你给怔住了,来不及回应你的诗评。
你撇头朝柜台喊了些什麽,接着转过头来拿眼瞅着我,「你是台湾人吗?」见我愣愣点头,你又淡淡地说:「原谅我对於来自台湾的朋友都有点自来熟,可能是因为太想家了。」语调中也丝毫没有想我原谅的歉意。
看来你是记不得我了,「还不简单?想家时就买一张机票飞回台湾啊。」我说。
你被我逗笑了,「算一算,我已经八年没回去了。」
「你从小就在这里念书吗?」
「嗯,从十三岁开始。」你斜睨了我一眼,打住了关於自己的一切,继而淡道:「自介完了,谈谈你吧。」
「我?」
「对啊,俄罗斯应该不是一般人会选择旅游的地点。」你单手托腮,看了我一眼,说:「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女生独自出来旅行。」
当下还硬生生问了句:「为什麽?」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抽风了。
你挑着秀致的眉宇,「俄罗斯治安很差,不会连这都没听过吧。」
怎知你醉酒时还比较像个正常人,不醉时倒像个醉汉咄咄逼人。这下子我完全不意外那些同学要出此下策:拿伏特加酒狠狠灌醉你。
服务生就在此时送上了两杯咖啡,一杯搁在我眼前,糁上肉桂粉的奶泡上拉着一朵重瓣玫瑰,其上冒着氤氲,洇染上我的眉眼。
「噢,我帮你点了卡布奇诺,」隔着一层朦胧,你淡定地说,右手的五根手指过动地在深棕色原木桌上轮番敲响着有致的节奏,「嗯,如果你要喝摩卡,我这杯可以和你换。」
看得出你对摩卡情有独锺。虽然状似慷慨地说出了以上那句话,语罢那紧抿的唇与眉头的皱褶却透露出你对手中那杯摩卡的誓死护卫。
「那个啊……不用了谢谢。请问这一杯多少?」我准备要自掏腰包,你却用一种近乎凶狠的温柔眼神制止了我,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好默默把小爪子从皮包上收回,正经八百地放在大腿上。
这情节,怎麽像上演肥皂剧似地,异乡偶遇,全然陌生的男方执意请女主喝一杯咖啡,只差没有老派地问上一句:「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