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
─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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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日子,楚妤心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渡过。
她只是隐若记得,自己出席了婷希的丧礼。所谓的丧礼,只不过是各个认识或是不认识婷希的人来到,身穿黑色的丧服、哭丧着脸,然後轮流说着悼念的话。
楚妤心那时也走到婷希母亲面前,她刚好浑浑噩噩地接待完一些亲朋好友,朝楚妤心苦笑点头,双眼早就哭得红肿。楚妤心也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麽,也不认为自己的话能安慰这名母亲。
二人默默相视,似乎都不能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内心。楚妤心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注视着这名失去女儿、又失去丈夫的妇人。她很难想像,婷希母亲往後的日子会如何:一直沉醉於哀伤吗?还是努力面前,忘记丧女之痛?
「妤心,谢谢你成为她最要好的朋友。」最後打破沉默的是婷希母亲,她苦涩地挤出笑容,拍了拍楚妤心的肩头,然後紧紧地抱住她。楚妤心没有回应她的话,也没有移动半分,就这样随她拥抱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即使我整整一个月没理会婷希,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吗?我有这种资格麽?
楚妤心胡思乱想的刹那间,婷希母亲早已松开怀抱,朝另一些到来的人打招呼。楚妤心惘然地走到场馆中央,随便找了个位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等候仪式的开始。偶尔她听到身边轻轻的哭声,还有一些低沉的讨论声,可是她并不在乎─因为那些都是毫无意义的话。
等了好一会,婷希的好友亲人轮流上台发言,表达各自对婷希离世的怀念和伤感。楚妤心这才知道,原来人的死亡可以是如此儿戏的。
警察经过调查後,确定婷希的死因没可疑,再加上有她发给楚妤心的讯息为证,便以「跳楼自杀」总结这宗案件。这件事没有犯人、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婷希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终於轮到楚妤心上台发言,她惆怅地从口袋中掏出稿子,以颓丧的语气照稿朗读。她不敢相信这份稿子是出自自己的手笔,内容莫过於是二人相识的经过、婷希的优点,还有很高兴能和婷希成为好朋友等等,一字一句充满着楚妤心美好想像的包装,一切都是多麽的虚假而不真实,多麽的无谓。她只是在述说别人和自己想听到的婷希,她只是说出自己对婷希美好一面的梦境。
任何人都不可能这样完美,很多时候,只是我们的幻想将人美化罢了。
楚妤心继续朗读,但忍不住扫视台下众人的反应,见他们都感动流涕,有些更是静静饮泣。
当楚妤心念出稿子上的最後一句,内心倏地泛起如猛兽般的暴怒。她粗鲁地用手背擦拭泪水,鼻子用力地抽了一下。此刻她好像看穿了人们虚伪的面具:他们在哭什麽啦,你们知道婷希为什麽会自杀的吗?真正害死婷希的人还未受到惩罚,你们就只懂得哭!虚伪!可耻!
一股恶心感涌上楚妤心的胸腔,她的眉头紧拧,怒火燃烧着她的理智。最终她再也按捺不住,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台,跑往出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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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4日,陈婷希死後的一个月。
楚妤心窝在自己的房间,眼睁睁地盯着桌上的月历。她用被子包裹着自己,双脚曲起放在床上,手中拿着一个杯面,「嘶嘶」地用筷子吃着。
「咯咯─」一阵敲门声响起,楚妤心把面条吞了下去,静静地瞪往房门的方向。
「妤心,你,你今天也不上学吗?」楚妤心的母亲尽量轻声细语,语调却充斥着担心,似是惧怕自己会刺激女儿。楚妤心没有回答,继续吃着乾巴巴又没营养的面条。
「妤心,我请了莫小姐来,你不如和她好好谈谈吧……」母亲不放弃地再度说道。可惜她的话音未落,门後便传来「当啦!」一声,似是有玻璃破碎,吓得她往後缩了缩身子。
「啊!给我走啊!」楚妤心声撕力竭地吼道,手中拿着碎裂的玻璃杯,掌心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到地毯上,形成一朵朵血花。
楚妤心已经有近两星期没上学了,而且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她的父母亲和弟弟都拿她没办法,早几天只好请了一名心理治疗师来替她诊断,可是楚妤心不愿接受治疗。
母亲背靠墙壁哭了,用手胡乱地扯着头发,却不敢哭出声来,怕女儿会因此发狂。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变成这样。
她很清楚婷希是妤心最要好的朋友,二人从幼稚园开始就已经亲如姊姊,婷希的离世对她的打击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自己能为女儿做些什麽呢?她己经任由妤心不上学、把自己关在房间,她也很想和妤心好好聊天。可是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月,妤心的情况不但没有改善,情况甚至变本加厉、愈演愈烈:现在妤心已经不愿意和自己说话了。
母亲怎样思考也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麽呢?为什麽他们全家要面对这种事?她只好丧气地抹走泪痕,缓缓走下了楼梯,远离女儿所在的房间。
房门的另一端,楚妤心听着母亲的脚步声,确认她离开後,便喘着粗气,尝试令自己平静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拳头,彷佛没有任何痛觉。不,与其说是没有痛楚,倒不如说肉体上的痛比心灵的痛来得轻松多了。
楚妤心想着,便把手中空荡荡的杯面重重放到桌子上,自己则拉开椅子,僵硬地坐了下来。她慢慢地从抽屉取出一把精致的美工刀,「喀喀喀」美工刀的刀片推开了三格,迸出银白的光辉。
她卷起自己的衣袖,露出左手手臂。原本雪白的肌肤上,满布一道道如白蚯蚓般狰狞的疤痕,当中夹杂渗着血丝的新伤:好像快没位置了,下次要划在右手吧?楚妤心淡淡地想道。
右手不自觉地紧握美工刀,把刀片抵在自己手臂上。她使力地用刀尖一划,痛楚令她的手臂反射性地微微抖动,她的右手自然地稍微减少力度。可是这样的痛楚还不足够,楚妤心微微咬牙,又再度逼自己使出力气,继续往下划过手臂。当楚妤心看到血点如泡沫从伤口冒出,她才满足地微笑,停下右手的动作。然後她不急不忙地放下美工刀,从抽屉取出绷带和消毒药水,自行处理伤口。
楚妤心感觉如果不惩罚自己,根本就没资格活下去。婷希的死,都是自己的错。若果自己有坚持和婷希沟通、愿意听婷希的倾诉、没有嫌弃婷希的话,她可能还活着,她可能不会自杀……
原本她不理解为何婷希会有割腕的习惯,但她此时似乎明白了。每次当楚妤心自残,她就觉得自己好像靠近了婷希一分,心里的罪疚感也因而减轻一点。
楚妤心想到这里,眼泪又突然夺眶而出,她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哭了,但泪水好像没有流乾的一天。只要她愿意,她的泪水好像就会流出来。都是自己的错,自己是应该受到惩罚的罪人,自己才是不应活在世上的人。
楚妤心放任自己的眼泪,再度翻起桌子上的相架。一幅自己和婷希的合照映入眼内,二人同时对着镜头咧嘴而笑,摆出胜利的手势,满是青春欢乐的气氛。这幅相片对她来说是多麽的刺眼啊……
她悄悄地别开视线,白色的手机映入她的视野。於是她打开了手机,上面显示其他同学问候的讯息,楚妤心把它们全都删除了,她可没心力应对其他人。接着她点开联络人列表,找到婷希的名字,轻轻地点了下去。
在充满裂痕的萤幕之上,显示出她和婷希以往的对话纪录。半年前,婷希还沉醉於与王轩交往的甜蜜中,每天都在向她炫耀二人的恩爱:
「妤心!阿轩和我去看电影了!」
「他今天吻我了!超高兴的~」
「明天是我们交往一个月的纪念日!你说我要送他些什麽?」
楚妤心淡淡地笑了,婷希一如既往的天真开朗啊……她的手指自然地往下扫动,可是当她看到近两个月来的消息,脸色马上变得阴沉,刚才的笑容戛然消失:婷希诉说着发现王轩有第三者、决定和他分手的痛苦,甚至不停地暗示想要自杀等等。从那时开始,婷希就变得歇撕底里,更多次尝试自杀,不断以讯息和电话滋扰自己。
直到两个月前,楚妤心受不了如此情绪化的婷希,决定不再理会她的讯息,也不再听她的电话,更故意避开她,不和她见面。
楚妤心不知道要怎样帮助她,她只有十六岁,根本不懂得处理这种事。因此,她放弃思考了,她把一切都交给长辈和社工,毕竟他们才是专业人士,他们才能真正的帮助婷希吧。
直到婷希死了,她才知道自己是多自私,说自己不懂得帮助她,或许只是自己逃避婷希的藉口。婷希她应该猜到自己的想法吧?她临死前大概很讨厌、很憎恨自己吧?
「我身为她的最好朋友,居然在她最需要别人帮助时,狠狠地抛弃了她。」楚妤心轻声地喃喃道,手指依旧往下扫动。
最後,楚妤心看到一幅由婷希传给她的照片,只见婷希和王轩二人亲密地搂着对方,婷希有些害羞地笑着,但神情却是无比的幸福。楚妤心用手指在萤幕上一滑,放大了照片,双目紧紧地盯着高大而俊俏的王轩,内心浮现出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