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学时做义工认识阿金以来,她一直和他保持联络。毕业後开始上班,她固定每个周末去看他。他越长越高,她觉得有成就感。
她出国前,阿金用小时候她送他的乐高玩具堆了一架飞机给她,要她常飞回来看他。
在国外这几年,阿金开始上国中、高中,每次寄来的照片,都比前一张更高。每一张,他都戴着她送他的那顶红色的Nike棒球帽。他总是在照片背後歪七扭八地写着:「国一,学游泳,阿金。」,「国二,学校操场的单杠旁,阿金。」,「国三,参加绘画比赛,阿金。」这些照片,成了静惠一个人在国外时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感觉到这世界除了家人,有一个人在想着她。他想她,不是出自於义务,而是出自於感情。因为见不到面,说不到话,他们的思念只能往内堆积,养分慢慢长成一片防风林。周末的异乡,失眠的晚上,乐高飞机吊在床头,机头朝家的方向,外面的世界可以狂风暴雨,防风林後面却很安静。
回台湾後,静惠仍然定时去看他。他还是住在育幼院,只是已经变成了一个瘦高的高中生。静惠摸着他黝黑的颈部上的喉节,感到与有荣焉。
育幼院的老师也把静惠当做自己人,阿金有什麽好事都会打电话告诉她。「阿金又得第一名了。」「阿金开始替院里的小朋友当家教。」「阿金想考大学。」
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静惠都很高兴。她的生活和周遭的人已与当年完全不同了,但阿金一直是她和过去的连结。阿金提醒她她曾经是一个怎麽样的大学生,有过什麽样的梦想和情怀。阿金反映出她所有美好的特质:纯真、善良、耐心、谦卑。那些因为进入社会而慢慢消失的特质,只有当她和阿金在一起时才重见天日。
然而她怎麽样也没想到会接到这样一通电话。
「检查的结果怎麽样?」
「肝癌。」
从来没有任何两个字能给她这麽大的打击。她虽然在去育幼院的计程车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吴院长真正说出来时,她还是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震惊。她坐下,腿暂时失去知觉。她想举起手喝水,却没有力气。
「怎麽可能,他这麽年轻?」
吴院长不说话,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了吧。
「阿金知道吗?」
「他很勇敢,他说要接受治疗,他说他还是想上大学,」吴院长的声音很冷静,这样一个孩子,碰到这样一件事,大人除了冷静,其它反应也无济於事,「医生要他再去做一个电脑断层检查。大医院太挤了,要排到两个礼拜以後,医生建议我们到小医院做,当天就可以拿到片子。」
「我带他去。」
「你有空吗?」
「我请假。」
她去育幼院接阿金时,他已经瘦了一圈,好像知道自己生病这个事实就可以让人消瘦。
「你好吗?」
「我很好,谢谢你来看我。我好想你。」他虽然生病,却依然热情。
「我也想你,待会儿照完後,我们去吃面线。」
她带他上车,告诉司机地址。一路上她握着他手,感觉他握回来的微微力气。到了医院,他们等着挂号,坐在开放式的大厅,看着,或是避免看着,一个个走过的绝望表情。为了让阿金分心,她兴高采烈地问他学校的事情,阿金努力配合,但眼神中充满倦意。
「这是我的E-mail地址。」他写给她。
「哇,你也有E-mail了!」
「你会E-mail我吗?我好喜欢收到E-mail。」
「我会天天E-mail给你。」
「真的?」
「我发誓。」
「你可不可以把你收到的笑话转寄给我,我在收集笑话……」
「你在收集笑话?」
「我将来想当喜剧演员!」
「真的啊!」
「我已经有四百多个了。如果我每天讲一个给你听,一年也讲不完呢!」
「好啊,那你就每天讲一个给我听。从今天开始的一年,我们每天都见面。」
挂到号,他们走到地下室的电脑断层室旁等待。阴暗的走廊,让走过的护士的白衣显得刺眼。医生快步经过,无视於他们的存在。四周没有任何红色数字在叫号,他们不知还要等多久。一旁的小姐,自顾自地在电话上聊天。
「小姐,请问大概还要多久?」
「你那边坐一下,到了我会叫你。」
等了一个小时,阿金靠在她肩膀打瞌睡。
「你们显影剂要打自费的还是公费的?」小姐问她。
「有什麽不同?」
「公费的健保给付,但有的人打下去会吐。自费的要一千二,副作用比较小。」
「自费。」
叫到阿金时,她跟着进去。她和医生扶着阿金坐上细长的床,形状和材质都像太空舱。他躺下,头被围在机器的大圆圈里。医生固定他的手脚,把绷带拉紧,阿金的脸抽动了一下,嘴角在颤抖。她和阿金说:「不要怕,我就在那扇门外面。」
阿金把颤抖挤成笑容,右手从绷带中翘起来,比出胜利的V字。
静惠站在厚重的钢门外,钢门贴着一个标志:「放射线区域,请勿靠近」。她
看红色的警示灯亮起。
护士最後把片子给她,她不敢去细看,只瞄到黑色的片子上有好几个红铅笔画的圈圈。
照完後,她带他去吃面线,他吃了两口就放下。
「如果我得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你会来看我吗?」
「我每天都来看你,好不好?」
「真的吗?」
「真的啊。你不是说要讲笑话给我听吗?」
电脑断层的结果显示肿瘤的情况比原先诊断的还严重,阿金住进医院。那天静惠也请了假,穿梭於各个柜台为阿金办手续。化疗会掉头发,医生建议把头发全部剃掉。晚上她带他去理发,站在椅子旁边,看着镜子里小姐用推剪毫不留情地把阿金的长发铲平。阿金看到自己头上的森林突然冒出一条跑道,傻傻地笑了。她转过头去,想起吴院长跟她讲的话,「不要哭,如果你在阿金面前哭,只会让他更难过。」
理完发,她坐在床边陪他。六人病房住满了,旁边那床来了七、八个探病的家属,男女老少大声喧哗,把公共病房当成三代同堂的客厅。嘈杂中阿金仍睡着了,她安静地坐在旁边。那一晚,她睡在医院。
「我们还是请个看护吧……」第二天一早吴院长说。
「不需要,我可以照顾他。」
「静惠,我知道你很关心阿金,阿金也很感激。可是你毕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我们也不可能24小时照顾他。陈老师认识一个看护,最近刚好照顾完另一个病人。她可以24小时照顾阿金。你还是可以随时来看他。」
静惠摇头。
「静惠,这种病是长期抗战,我们要有长期的计画。」
三天後,她同意请看护。她坚持每个月拿出一点钱帮忙分担。她离开医院去上班的那个早上,阿金跟她说:「别忘了寄E-mail给我!」
「你又没有电脑,怎麽看?」
「我可以溜到网路咖啡厅,打电动玩具,收我的E-mail。」
去公司的计程车上,司机在听晨间政论节目,音量很大,但她完全听不到。她看着窗外,笑了出来。他还要打电动玩具呢,她怎麽能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