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缺口 — 第四章

翌日一早,我开车送女儿到幼儿园後便到我在职的大学上课了;我先到了研究室,待在里头,但思绪仍然是昨日讲座上的光景,以及他留下给我的纸条,完全没办法把心思放在教学上头。

我只好从抽屉里拿出滤挂式咖啡,拿起背後柜子的手冲壶,到外头装了热水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冲起咖啡来,顿时间咖啡的香气满溢了整个研究室,趁着这个时候,我点起了一根菸──这是我的习惯,避免被自己的同事抱怨烟味太重的一个小撇步。

我叼着菸,一只手来回地在滤挂上浇水,一个不小心便让水满了出来,我暂时放下手冲壶,让水慢慢地沉下去,结果叼在嘴上的烟灰无意间掉到了桌子上,反反覆覆的失误使得我对自己有点恼火。

暂且先将菸放在菸灰缸上,专心地冲着咖啡,却仍然不时地让水淹了出来,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就放任自己这样无法专注地冲着咖啡,我索性将还有些热水的手冲壶放到我背後的置物架上,继续坐在电脑桌前。

我翘起脚,轻轻地啜了口咖啡,吸了口菸──多麽美好的早晨,我心想,我尽可能用这些平常的事物来掩盖掉自己仍然想着她的事实,让我的生活看起来平稳如未曾被扰乱的水面一样。

但我没料到的事情就在几个小时之後发生了。

我一如往常地拿着上课用的笔记走进教室,坐在电脑桌前用PPT,一当我抬起头喊:「好罗,同学,上课了,安静点了。」的时候,我发觉「她」就坐在第一排,穿着一身米白色的洋装,笑脸盈盈地看着我,那时我整个人都慌了,只能勉强镇定心神,开始讲课。

那一堂课讲得特别不顺利──因为她坐在那里,我感受到特别的压力,平时我并不特别感觉学生的视线的,很自然地坐在台前,用我一贯的语态讲着日本战後文学。

但那天,彷佛有什麽东西刺着我似的,我的每一个字句都变得难以脱口而出,彷佛有什麽卡在喉咙让我难以发声,甚至我好几度词穷,只能用自己家庭的一些小事来掩盖自己的尴尬,来逗学生发笑──包括她也笑了,但她笑的时候却更使得我尴尬,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堂课恐怕是我有史以来上过最久的一堂课。

我假借喝水,混了一点时间,也丢了一点问题给学生,尝试以此来缓解自己莫名紧张的情绪,但却终究没有任何的效用,心中仍然压着一块大石,压得我半点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我感觉到教学生涯以来从未有过的窘迫。

好不容易两个小时过去了,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跑」,谁料坐在第一排的她丝毫不给我逃跑的机会,一个箭步向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她似乎也看透了我的心思,只跟我说了句:「李云清,我坐在台下,可是学生呢,学生有问题想请教你,急着跑走,不好吧?」

我乾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口中勉强挤出了几个词:「你……你来这里干嘛?」

「上一回听了你的讲座,喜欢你讲的内容,想听你的课,不行吗?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聊聊如何?」她说着笑了,笑得有些媚态,我尽可能地步直视她的双眼,胡乱找了个藉口:「不行不行,我要赶课,我下一堂还有课呢。」

「云清教授,你知道你的研究室外面就贴着你的课表吗?」她语带戏谑地说,我心里凉了一半,只好叹了口气,跟她说:「好吧,来我的研究室吧。」

她便跟着我走上了研究室,我泡了杯茶给她後,坐了下来,点起根菸,问她:「何碧瑄,你到底来找我干嘛?」

「这样叫多麽疏远啊,就像以前一样,叫我瑄不就好了吗?」她笑了笑,轻轻地喝了一口茶,她的仪态比我以前记忆中的模样气质了许多,从她不疾不徐地拿起杯子的模样──像是在抚触什麽一样轻柔,轻轻地将唇靠上杯沿,慢条斯理地啜饮着茶,整个动作就像是柔顺的水流似的,有种轻柔的美感,我不禁对这样的美感感到讶异。

「怎麽不说话啦?」她回答,轻轻一笑,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笑容,唇角微微地上扬而不过於张扬,眼神温柔似水,带有点娇态,全然只能以美来形容,岁月在她身上彷佛是将她雕刻成了一个更年轻秀丽的女性,而非让她成为一个中年女子,我对此感到讶异。

「你知道的,那样的称呼太过於亲昵了。」我镇定地说着,吸了一口菸,她听了只是笑笑说:「以前的你,可不会说这种话呢。」

我将菸吐了出去,淡淡的笑了。

「我也已经不年轻了,都有了妻小了,可还不是那说什麽就干什麽的年纪,你也明白的吧?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可是我也三十六岁了啊!」她说着,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看着我,她的眼神有某种坚定的东西存在,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那吸引着我,我看着她,感受到某种异常的压迫,就像她真的认真地要为了什麽豁出去似的那样。

「所以,你不是应该按照你父母的意思,找个好人家嫁了吗?」我语带调侃地说着,心里却也因此痛了起来;她听到我这样说更是不满,但她只是低下头,什麽也不再说了,我们便维持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我只是再点起一根菸,看着她低头不语的模样,好一阵子以後她才突然抬起头来,她说:「我想再尝试点什麽──况且,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妹妹也已经接掌了我父亲的事业,我不用再负担什麽了,我真的自由了。」

「但是我已经不自由了,碧瑄。」我笑了笑,吸了口菸,满脸漠然地看着她,她看见我的表情,只是愣了愣,丝毫没有前几次那样的娇媚,反而有种怅然若失的样子。

「况且,在我之後,你也交过那麽多男友了,你也该懂得什麽是爱了;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自由了,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还需要爱,那你应该是努力地再去寻找下一段感情,我说的是吧?」我接着说,捻熄了手上的菸,我明白自己这样说话或许有点残忍,但我想这样才是对她好的。

谁料到她却回答:「不,那是你不明白,因为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我爱你啊──自从二十多岁我意识到以後,我便不断地,不断地尝试避免被我的母亲安排好我的未来,好不容易才撑到了今天,你怎麽可以说出这麽残忍的话呢?我找了好久,才找到那场讲座,才找到你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也不禁有点动容,又加上旧情的催化,心中竟然生起了一种有点甜蜜的,难以言喻的情感,但我尽可能地避免自己冲动地做了什麽,只是一贯地维持淡漠,告诉她:「那我也只能很抱歉地说句,你辛苦了。」

她听到我这样说,竟然忍不住扑向我大哭了起来,我慌了手脚,只能勉强地摸摸她的後脑勺,尽可能地安慰她,她一直哭,嘴里念念有词地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吧?你不会这样的对吧?」我说:「你别哭了,你这样我们根本不能好好说话的。」我把她扶回沙发上,我则坐回电脑前的办公椅,看着她。

面对自己旧时的初恋情人,突然这样热烈地献身,谁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呢?但我不能,我已经有妻小了,即使──即使我不能否认,她的确在我心里仍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要是我现在没有妻小,或许我甚至就当面接受她了,但我不能。

我想起了静,想到两个可爱的女儿,我怎麽可能背叛他们呢?我是不能的,所以面对怎麽样的诱惑,我都得坚定自己的立场,好好的爱护她们,不能有半点的不忠──尤其是静,她在我最低潮的时候陪我走过,绝对不能。

但我却又不忍心放任她这样,我心有不忍,但却无话可说,我只能看着她在我眼前哭吗?我想上前抱抱她,安抚她,但心中某种像是道德感的东西却又隐隐作祟着,告诉我:「不行,你不能这样做。」它正指导着我,告诉我:「你应该把它断了,彻彻底底地断了,否则你会後悔。」对啊,我一定会後悔的。

但我却也管不着那麽多了,看着仍然再哭的她,我终究还是走到他身旁,紧紧地抱住了她,我什麽也没说,只是让她在我怀里哭,我想起那年,她拥抱我的时候,那熟悉的温度以及触感,彷佛多年前的回忆一瞬间被召唤,连同情感被重叠在一起,我心中感受到一种背德的危险。

直到她终於不再哭了,我才松开手,坐回办公椅,又点起一支菸。

「你只是一时冲昏头而已。」我淡淡地说,她却带有点愤怒地回应道:「才不是冲昏头,你不明白吗?你一个读文学的人──怎麽可能不明白呢?难道你会说《斜阳》里的和子在多年以後重新追求上原只是冲昏头吗?不会吧?那你怎麽可以说我,说我这个活生生的人的情感只是冲昏头呢?」她一连串地说了这一句,我傻住了,我问她:「难道你读过《斜阳》?」

她只是淡淡地回应:「我们分手那年,你送了我《斜阳》,那时你指责我不懂爱,也不懂革命……虽然我也只是为了去听你的讲座才读的。」我听了震惊不已,甚至对她的指责无法回应。

我确实找了一个不够完善的理由来搪塞她,但我从未想过她会用一个如此完好的理由来反驳我,使得我寸步难行,即使说,这是我自己招来的,但却也使我无地自容。

「那我改口,我确实不能说你只是冲昏头。」我说,我开始尝试想着更多可以反驳的理由,却找不到了──而我心中对於她以及静的感情的拉扯也渐趋白热化。

突然门板传来了「叩叩」的声响,我说了句:「请进。」

开门的是同系的老师,他来提醒我今天中午要开系务会议,我听完之後跟他道声谢谢,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五十分,也差不多了。

「我想这些东西,我们之後有机会在谈吧,正如你刚刚所听到的,我等等还要开会,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好意思。」我收起了茶杯,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只是回头看看我,很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

而中午的系务会议,我根本听不进去系主任的报告,满满的都是被方才的那些话给堵住了思绪──一段感情真的能维持十多年吗?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可笑,用文学来背书是好的,可是人生终究不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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