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琴, 曲, 天下 — 琴, 曲, 天下-2

我跟着送礼的车队一起住进古桑的驿馆,王爷说古桑国主三日後大婚,婚宴连着办上三天三夜,第一晚的婚宴向来就是各国使节比礼的会场,而我就要在第一日弹曲,古桑国主已经点了曲,就是那日在古桑宴会上所演的那支曲。

我独自一人留在驿馆的屋内,弹着琴,练着那首曲,窗外突然传来有人哼着曲子的声音,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起身,推开窗户,看见的是一张有些面熟的脸。

「夏先生好久不见了。」站在窗外的人一见到我,嘴角裂开了一个微笑。

我呆立在原地想了许久,终於想起眼前这人是谁,我退後了一步朝着眼前的人深深一揖,

「夏子觞见过特使。」

「毕竟我也曾应和着夏先生的曲,夏先生果然还记得我。」

那人的声音爽朗,而我依旧低维持着本来的姿势着头弯着腰,不语。

「难道夏先生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将你的名字传到了古桑,逼得你离乡背井?」

听见他所说的话,我的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但我也很快就想通了,这样渺小的我有甚麽资格生气?

「子觞不敢。」

「夏先……」那人才刚开口,就被一个突然插入的声音给打断。

「王爷!」

又是一个王爷?我微微的侧过头,打量着站在窗外一脸严肃与人耳语的古桑王爷,许是让他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朝着我笑了一下,我很快的又低下了头。

「我去看看。」古桑王爷的声音再度响起,应是朝着那传递讯息的侍卫说话。

听见离去的脚步声响起,我直起身子,走近窗边正想要关上时,那未走远的古桑王爷又突然折了回来,我愣了一下,正准备再退一步,却被他早一步抓住我搭在窗上的手。

「夏先生,我很期待可以再听见你的琴声。」他抬头看了一下变得黑暗的天空,

「古桑多雨,如果你需要甚麽养琴的工具,别客气,尽量开口。」

「子觞谢过王爷。」我朝着他点了一下头。

「王爷!」

听到一旁的人的催促,他放开了我的手,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傻傻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底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

「看来古桑的荣王爷对你青眼有加。」突然出现七王爷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这样很好,後日我们应该可以拔得头筹。」

我不解的望着七王爷,

「七爷,拔得头筹很重要吗?」

七王爷看着我,

「对你来说可能不是那麽重要,但对我们来说,越是能展现自己国家的丰饶强大,越能表示自己国力强大,一旁的国家也会忌惮几分。」七王爷突然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容,

「讲白了,不过就是一群纸老虎聚在一起演个戏罢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道理我不懂,但我有更不懂的另外一件事,

「若这种事很重要,为什麽会要籍籍无名的我?」

「你是古桑国主点的人,而我们若舍得献上被冠上天下第一琴师封号的人,启不显得临夏的大度?」

我望着七王爷,心底挣扎了许久,

「七爷,您是故意的吗?看上了不属於任何乐坊的我,让我进宫演曲,然後捧成了一直在民间不出世天才,最後冠上天下第一的名号……其实这每一步,都是您计划好的?」我的身分不该问的,但是现在不问,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得到答案,所以我还是问了。

「夏子觞,我很感谢你,因为你让我们的国库减少了许多虚耗,但……」

七王爷看着我一眼,

「你现在问的问题很重要吗?如果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七王爷留下这句话後离开了,大雨很突然的落了下来,我傻傻的站在窗边望着窗外。

是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注定留在这里回不去了。

「夏先生,你今天的琴声怪怪的。」隔日,古桑王爷又突然出现在窗边,打断我练琴,

「古桑小调是很轻快的,就像是大雨後的山棱,满是耀人的翠绿,像个泼辣的姑娘;那日我在临夏听到的曲虽像是河边摇摆的柳枝,却也秀丽如邻家姑娘;但……但你今天的琴声却活像个怨妇,深坐蹙蛾眉……」

听见古桑王爷的形容,让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看来王爷是个风流之人。」

古桑王爷腼腆的笑了一下,

「我只是个粗人,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他看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夏先生笑。」

愣了一下,收起脸上的笑,起身朝着古桑王爷一揖,

「子觞僭越了。」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古桑王爷的口气变得急促,他突然推开门,进了屋子,不由分说的拉着我的手就往外头走,

「走!我带你去看泼辣的姑娘……」

「甚麽?」

甚麽泼辣的姑娘啊?这个古桑王爷怎麽开口闭口都是姑娘?我可没打算大白天随着一个风流王爷寻花问柳。

古桑王爷带着我穿过驿馆旁的小路,弯了几个弯,穿过一个不大的林道,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佛寺,也不管迎上前师父的问候,自顾自的来到佛寺的後院,

「你看这山、这水,是不是泼辣的姑娘?」

谁能想到在这小小的佛寺後面竟是这样的美景?在我的眼前是被两侧高山包围的水湾,两旁的山壁满是翠绿,两道飞瀑互相对应着自两侧高山宣泄而下,而在我面前那因雨而高涨的水面,随着风扬起了波纹,风声、水声与眼前那片翠绿的唱和,我闭上眼仔细听着我第一次听见的声音。

许久,我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古桑王爷,

「果然是个泼辣的好姑娘。」

「对吧!」古桑王爷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我很爱这片山水、很爱古桑,所以我会一直守着这里。」

「我感受到王爷对古桑的爱了。」我朝着古桑王爷点头,

「我会试着让我的琴演出王爷对古桑的这份爱。」

古桑王爷的脸上露出了那爽朗的笑,

「我说过我很期待的……」

许是古桑王爷带我走这一遭,让我的心底再次放空,让我想起当初在家里,坐在门边听着风声、草声的日子,突然懂了为什麽父亲说我放空了,身体才能成为容器,让曲子通过我的指尖弹出……原来,即使离了家,我还是可以感受到这样的宁静。

那日,我背着琴在众人的眼光中步入厅堂,这一次大堂中央替我架好了琴桌,才刚将琴摆好,突然一队乐手拿着不同的乐器走了进来,将我围绕……微微抬起头,朝着七王爷的方向望去,只见七王爷一脸无奈的朝着我摇了一下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角力吗?想看看所谓的天下第一是怎样的货色?抑或是要给我个下马威?

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只是个容器,只是想把隐藏在我心中的山水化做乐曲,顺着我的指尖流出……闭上眼睛,想起临夏的草木扶疏,指尖的一勾一挑,化做乐音……然後我想起了一路来到古桑时的一草一木,夜晚的暮色,窗檐的雨滴,还有古桑的飞瀑……

一旁的乐手奏起了古桑的小调,但掩不过我寄情於山水的琴声,琴音不绝,原本只想盖过琴声的乐音变成了应衬,衬着父亲的琴、小弟的曲,直至这首曲子嘎然而止,只剩下绵延不绝的余音。

我低着头,往後退了一步,趴下了身体,等着他人发落,是好?是坏?就看这一瞬了。

「很好,果然不愧於荣王爷的赞誉。」有些冷硬的声音从我正前方的主桌传了过来,

「临夏将天下第一琴师献予我国也是有心了。」

「知音难寻,这孩子有幸遇到陛下这样的知音也是万幸。」七王爷的声音响起。

「朕谢过七爷了。」古桑国主冷硬的声音在耳边响着,

「夏先生辛苦了,下去吧。」

这句话对我如同大赦,一拜一伏,我抱起了琴,慢慢的退出厅堂。直到身体整个退出了厅堂,我才终於舒了一口气,抱着怀中的琴,这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夏先生的琴音果然不辜负我的期待。」

转头,看着突然出现的荣王爷,我欠身颔首,

「子觞见过荣王爷。」

「夏先生真是见外。」荣王爷的声音还是一样的爽朗,

「亏我还将我锺爱的姑娘介绍给夏先生。」

听见荣王爷的话,我笑了一下,

「若让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这句话,只怕他人误以为子觞与王爷有甚麽苟且。」看着他的笑,

「不管如何,子觞都谢王爷带子觞走这一遭。」

「不用太在意,我只是觉得夏先生会懂。」荣王爷搔着自己的头,似乎对我的感谢有些害臊。

「酒宴正酣,荣王爷不进去吗?」

「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围着陛下的人多了,不缺我一个。」荣王爷回头看了杯觥交错的大堂,

「不如让我陪夏先生走回驿馆吧。」

我看着荣王爷微红的双颊,也许是想退酒才想跟着我走这一趟,所以我点了一下头,

「子觞恭敬不如从命。」

荣王爷笑了一下,领着我走在到处张着大红灯笼充满着喜庆气氛的陌生宫闱里,我一路好奇的打量着与临夏相比略嫌简朴的楼阁建筑。

「古桑的宫殿都是很古老的建筑了,不过虽然这里没有临夏那麽的富丽堂皇,但还是很舒适的。」看到我乡巴佬一般的目光,荣王爷一边走着一边开口。

听见荣王爷这样介绍着古桑的宫廷,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为什麽我先前会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这件突然想起的大事,让我不寒而栗,也因此停下了脚步。

「夏先生?」发现我没有跟上,荣王爷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我。

「王爷,我……」这件事让我难以启齿。

「怎麽了?」荣王爷朝着我走近几步,

「夏先生的脸怎麽红成这样?病了吗?」

我稍微别过头躲过荣王爷探过来的手,低着头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没病,只是……」

「只是甚麽?夏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我……我也得……得净……净身吗?」好不容易,才将这全部的话说完。

荣王爷愣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

「夏先生,你真是可爱……」

荣王爷的话让我皱起了双眉,我想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自己被形容成可爱,都是很不是滋味的。

看到我的表情,荣王爷的笑收歛了许多,

「夏先生,你别恼,也难怪你会这样担心;夏先生是临夏送来的人,也被称为天下第一琴师,陛下不会这麽不识趣的。」荣王爷看了我一眼,

「若是夏先生还是担心,不如我就向陛下讨了夏先生,住在我府邸,夏先生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了。」

「子觞得荣王爷的承诺已够,不敢再有任何非分之想。」我摇着头;我命如草芥,身不由己,岂敢依附这初识之人,即使他懂我的曲、知我的音。

「看来夏先生还不是很信任我啊。」荣王爷笑了一下,往前走去。

我急忙跟上荣王爷的脚步,就着月光无声的跟着荣王的背影走着,不知是哪来的兴致,他突然哼起了曲,仔细听着,是不久才演过的那支曲。

我听着他哼的曲调,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我第一次看到除了小弟以外,如此真心喜欢我的曲的人。

「我就送先生到这里了,先生累了,早些休息。」荣王爷在驿馆前停下了脚步。

「荣王爷……」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看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开口叫了他,看见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我愣了一下才开口,

「我泡杯茶让王爷醒醒酒吧。」

「不必了,这杯茶就让夏先生先欠着吧。」荣王爷笑了一下,转过了身,

「离了夏先生的曲,我一点也不会醉……」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面前,我才慢慢的踱回暂时栖身的屋子。

就着烛火擦着琴,心底堵的慌,但却不知道我是为了甚麽而慌,只是这样擦着琴,心慌意乱的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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