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的六月十七,当值盛夏,暑气蒸腾,闷热极致,天空压低弯成弧度,将人桎梏在喘不过气的空间里。
朱茗走路的同时忍不住蜷曲脚趾,然后舒展,动作重复十遍以上。大概又是脚病犯了,这球鞋坑坑补补,原先透气的部分被厚布填实,双脚冒起湿汗,全锁在里头回热,一不小心就发痒。
她抬脚,重重的将鞋尖打在滚烫的红砖地,撅嘴嘟囔:“这破鞋!”
熟门熟路的拨开下垂至小径的芒草,花絮零星点点胶在她单薄的制服上,原先仅能勉强通过的小径逐渐豁然开朗,转过方向,她蹲低,将力气凝聚在小腿及脚踝,蹬起身子,轻盈跳上红墙,张开双臂,如猫般走在狭长的墙背。
杂货店老旧的招牌出现在朱茗的视野,然后是机车行,服饰店,小吃店……镜头置中,层峦迭嶂的青山藏入朦胧的淡蓝色中,云朵慵懒的缓和飘散。画面再微调,右边伟岸的建筑是青山中学百年校舍。
朱茗弯唇,她很喜欢这种漂浮的感觉,在两边极端的世界,找一个看似平衡的瞬间,却可能一不小心,就下跌。
她拍拍手掌,将双手抵在墙沿,往下跳。很可惜,她的目的不是校外的五光十色。
长青中学厨房的外围,隔着一道障碍,分置出一小块空地,大概是建设规划后的余地,因极其隐秘,难以察觉,连学校老师及教官都蒙在鼓里。
不知不觉,这地成了坏学生的秘密基地,四面围城,好学生就算知晓,也没胆翻墙到达。
刺耳的口哨声四面八方聚集。“来了!”
“英勇的女战士哦!”
“不知道咱们朱同胞能不能成为三冠王!成了请喝饮料啊!”
一阵爆笑声炸在朱茗的耳里,男生调侃,“哈哈哈,也不晓得是那个‘zhu’。”
坏学生多数男生,偶有几位女生穿插,但通常是某男的女朋友,也是抱持看好戏的心态,抑或只是单纯换地方陪男朋友。
小空地人满为患,却适时的让出中间,甚至用粉笔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圆,里头站着肌肉喷张,穿着一件吊嘎显出小麦肤色的男生。
李阳,青中的学生管他叫“霸头”,“青中一哥”。
大太阳穿过繁茂的树叶,斑斑点点洒落在地面,折射在他明眉灿眸,和邪笑的嘴唇上。
李阳就着水瓶喝水,喉结滚动后,饶有兴致的看她,“和传闻中的一样,很有胆。”
朱茗没搭理他,漫不经心的抬头看着翠绿,心想,早点来就好了,这儿真是避暑圣地,真凉。
哨声划破天际,将朱茗的思绪扯回来,李阳蹲马步,两手预备姿势,双眼如鹰。
朱茗没太在意,双手随意的垂在腰侧,驼背站三七步。
不是她有胆,是她怕后面清理会太过麻烦。
早上来到学校,打开鞋柜打算换成运动鞋,一张纸条飞出来,没有情书的香味,她食指向上掀开,原来是挑战书。
她嫌弃,字体有够丑的,还写错字——来蜜蜜基地,她操起脏话,这挑战书看的辣眼睛,近距离观赏还是看不清墨渍胡成一团的那是什么字。
她随手乱揉一通,抛物线扔进雨伞架。看个东西,近视至少增加七十度。
清理起来太过麻烦。
他们,像牵牛花的支藤,缠人功力欲罢不能。
比赛哨声有两下,第一下预备,第二下开始,摔跤相似,不过节省时间,倒地五秒未起算叉一回,三个叉后胜负分晓。
有个男孩带着蓝框眼镜,急匆匆的跑到李阳的身边,咧开没正经的笑,大力拍他的后背。“输给女孩子就难看了啊,但也别太狠,放点水,要真输了你也别难过,到时候记得穿红色内裤哥几个给你直播啊,铁定名留青史哈哈哈。”
全体哄堂大笑,还有人笑到喷泪,“霸头这是要红到半边天的节奏啊!”
还有男生捏紧嗓子,娇道:“这主意真好,我是霸头的颜粉,求看霸头小图钉!”
李阳青筋突突的跳,他最烦有人在他认真的时候闹,挥手,他暴怒,“滚。”
第二声哨音响起,李阳蓄势待发。
他从没想过放水这个选项,自从他校外的兄弟被朱茗打落门牙,手残废差点掰不回来,他就对这个女人充满好奇。当然,这件事长青中学没人知道,包括朱茗。
一滴汗落在他的鼻尖。
李阳结实的双腿沉稳点在地上,转瞬,他往前迈进,快速出拳,朱茗偏头,一阵风在右耳畔呼啸而过。
朱茗漾起笑容,两手背后,好整以暇地瞅他。
李阳不解气,手脚并用,拳头出的一次比一次狠,抬腿瞄准对方的膝盖,也于事无补。姿势满分,但都没打到点,两人快斗完一圈范围了,朱茗只有两次伸手防卫,其余只是闪躲。
观众原先闹哄哄的这会都懵逼了。这女的到底啥态度啊?青中一哥还靠不靠谱啊,怎么像个黄粱小丑似的?
比赛说精彩也不精彩。
精彩的是李阳像彩虹变色的脸,不精彩的是朱茗始终吊儿郎当的笑。
倒数三十秒,李阳挥汗如雨,双腿渐软,朱茗一身清爽。
李阳急了,如果平手,就得打延长赛,那不得累挂,他乱了章法,打拳全凭反射,估摸朱茗不会还手,他就钻空子,也没想过要防御。
倒数五秒,李阳还是没碰到她一根汗毛,大太阳令他头昏脑胀,眼前的视线分裂产生重影,他把所有精力赌在最后一拳,瞄准胸腔部位,毫不意外的朱茗撇过身体,勾脚,李阳的小腿受阻,加上方才所使的力气,他一个趔趄,仆地吃一口灰。
欢呼和讶异如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场面混乱失控。
休息一分钟的时间,李阳用毛巾擦脸,还被兄弟亏。
他隔空喊话:“欸,你为什么都不进攻?”
朱茗站在原地,用袖口乱抹几把,中性的嗓音慵懒,“规矩你定的?”
李阳没说话,哨声又响了,他想说等会发辉实力惊坐四方,没想到朱茗摆手,“我不比了,没劲。”
李阳气乐,“怕输给我难看?”
“脑子不好使,第一局你躺地了。说我输随意,但事后别找我麻烦,见一个我打一个。”
听完,李阳只觉得自己被看扁了,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上前抓住她的手。“给个说法,我放你走。”
朱茗转头看他,眼里波澜不惊,然后她抬头,指天。“太阳太大,空气太闷,我烦。”
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离去。后来想下,这场比赛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当时她感觉不到脚底板痒,一走路,就犯病。
晚上六点,天空压的很低,云雾散开,只留下余星两三颗。
夏虫蝉鸣,在荷塘边,在茂密的树丛中,无处不在,像耳机环绕音效,周旋耳廓。
凉风吹拂,她沿途踢着小石子,玩的不亦乐乎,破烂的背包松松垮垮的背在后头,轻的感受不到重量。
六点十五,朱茗和杂货店老板娘抬杠几句,顺便被请了一颗口香糖。
阿婆总说她很乖,所以给她吃口香糖,但朱茗想可能老了,眼睛不好使,没看见她耳垂上的耳钉,也没看见她不恭一世的笑容。
但朱茗不知道,阿婆只要有人和她说话,她就认为她是乖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街灯像缓慢的放影片挨个往后,如同黑洞,毫无尽头,延伸至她家门口。
六点三十,朱茗拿出钥匙打开家门,迅速的洗过澡,全身舒爽,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她睡得很浅,梦见小学的毕业典礼上,班导师当众羞辱她,跟同学说升上中学,不要找她这种人交朋友。导致为数不多的朋友,现在也没了联系。
梦很乱,很杂,但没件好事。许蒙蒙扯她的耳朵,说:“你凭什么勾引我男友。”
刘远远站在厕所,和她的朋友说:“我有一次放学看到朱茗抽烟,真的。”
太多了,很远,又很近。
她曾发誓到了新环境,要改头换面,但那脾性,却怎么也改不过来。
最后在宋会芬火辣辣的一巴掌惊醒,夜色沉重,她伸手探向后背,一片湿濡。
晚上九点,微小的开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朱茗起身,打开房门的瞬间,以为自己花了眼。
宋会芬的身后,跟着一位个头矮小的女孩。
夏天总是这样,温差老差好几个阶层,明明早上出大太阳,晚上却下起倾盆大雨。宋会芬收伞,转过身,将女孩身上裹着粉色圆点的雨衣脱下。
玄关拖沓出一滩水渍。
女孩浑身湿气,绑着可爱双马尾的头发揪成一团,刘海黏在她的额头上。有些则凝聚成水珠,滑落至地。
小腿肚在黑色夏季的体育裤衬托下显得更加白嫩柔软。
她乌黑的眼睛像宝石,闪耀朱茗的世界。贼不溜丢的看着她,好奇这突然蹦出来的人是谁。
朱茗半倚在门框上,觉得身体僵硬极致,只因她过分可爱。
两只小手握着背包带,被水洗过的模样好生可怜,双颊因急忙走过雨天而微微泛红。
朱茗差点抑制不住。
想伸手抹去她粉嫩如樱的唇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