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的我们,便常常一起在读书後的中午一起相约吃饭,我当然觉得无比高兴。雀跃地像个在草原奔跑的小狗一样。
有几次甚至跟那个补习班同学,方澄谈起,这算是我意外中的事。方澄是个很怪的怪人,但不到让人厌烦或想远离的地步,但我们常在补习班休息时间聊起温聿齐。
我也只是想多了解卷毛吧,却好像又多交一个朋友的样子。
「喔?那很好啊,发展得真快。」
方澄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笔。他用横线活页笔记纸写着某些东西,黑笔的笔迹还有不整齐的字体,让我不知道他在写些什麽,只看出那是信件的格式,写了半面。
但也就停在那一阵子了。
「谢谢齁!」我回应。
「说不定你们很快就在一起了!」
「屁啦!别乱说,我根本不知道卷毛怎麽想。」
「这是个想法……欸,魏雨璇,但感情就是要勇敢去追寻的罗。」
他说完将喝茶水用的透明玻璃杯举起并开始大口喝水,光线折射又歪斜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个信封的形状、像一个透明的隐蔽面具。习班中不算安静,甚至可说是有些吵闹,白炽灯管的光线、别人残留下来的午餐气味,一切好像都凸显这句话:
感情就是要勇敢追寻。
方澄这样说着,说的样子道貌岸然,眼神的讯息就是他已经看透了接下来所有剧情发展,我不知道,为什麽他能拥有这种眼神?现在的他又跟上次我看到的那个方澄有点不一样,至少现在他不是书写着诀别信的人。
***
时间再度来到一起读书的星期六,我斜对面的位置终於从棠晴变成了卷毛,安静的自习室里,也有着窸窣的纸页摩擦声及笔尖刮弄纸张的声响,白色的灯光照着所有人,那光好像也有着不输太阳的热度,因为我觉得好闷热。
塑胶书套、笔管上的金属、笔袋上装饰用的金属钮扣,所有能反光的物件都向我展示了不同面貌的温聿齐,那个水手有这麽多的长相吗?他环绕住我,而我静置自己的意识在原地。
热烈的、狂乱的,那些无数的脸蛋造就的躁动。
然後我正在写的数学习题就在这样慌乱的心情下开始在笔下失控──
二百五除以五不知道为何一直等於四十,二乘二的结果变成了六……怎麽算都是错的──
加减乘除拥有上百万种排列组合,在我心慌意乱时完全乱套,正确的答案有意在我的脑中和我迷藏……
我的毛病就是不定时的「计算错误」,心慌时更是如此,而且一旦发生会开始连续发生,就像我脑袋的计算机失灵了!
我会把这种状态称作「加减乘除失调病」。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的数学成绩时好时坏,也是如此我才一直换补习班。
温聿齐的脸,垂下眼幕的专心算数学,黑色的卷发垂在他的额头上,没有汗珠也没有一点皮屑,他会抬起头看我吗?我问了问笔袋上的钮扣、笔管上的金属,然後盖上塑胶书套。
好烦。
我根本读不下去了。殷切的,我再次看往周遭围绕我的「温聿齐们」。
这次他已经抬头了,无数对眯睡细眼与我对视。
『去吃饭吧。』
他传来纸条,以男孩子或女孩子来说都十分工整的笔迹,这是令我期待的时刻,这样甚至让我觉得这是他看穿了我烦躁的贴心举动。
***
在速食餐厅,我在这样人声喧哗的环境渐渐比较自在,开始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找个话题跟眼前这可爱的卷毛聊天,於是我提起方澄。
「欸,你认识方澄这个人对吧?」
「……你认识他?」
「现在的补习班同学。」
他的脸整个从惊讶变成有点哭笑不得、有点嘲讽。
「喔天啊!又一个,怎麽我认识的每个女生都认识方澄……」
「什麽啊!」
「不说你不知道,我认识的几乎每个女生都问过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真的假的啊……哈哈哈──」
我觉得事情变得很有趣,或许是看到我的表情,卷毛的表情也开始变得有意思,因为我吗?
原来从小学到国中补习班,然後到卷毛补习班的学妹,有好多女生都认识方澄!真看不出来,这矮子挺有异性缘的。
然後,我们继续聊着有关方澄的事,都是小学时的事,也就是我所没看过的温聿齐的小学时代,但这样说好像我看过其他的温聿齐似的,实际上我对他所有过去都一知半解、不明不白。
那我究竟喜欢他哪一点?
这问题困扰了我後半的高三生活,可是现在的我,正在热爱他的时空里,没有这种问题。
然後,聊着聊着,就在我以为这漫无目的地谈话能如我所愿永远持续时,一句唐突的话从卷毛咯咯笑的嘴边出现:
「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麽关系啊?」
他说,而我顿时愣住,他的眼睛笔直地望进我的瞳孔,那好像在努力搜寻什麽,是水手在深深的海中……不,是已经明确知道哪条鱼是自己要捕捉的眼神,那之中却隐约带有不确定性,那样的东西存在着。
「我们……」
我该说什麽?其实我喜欢你?
「其实我喜欢你。在一起如何?」
那笑容,还有这种平凡无奇、却印象深刻的场景都在我剩余的高中生涯环绕。
一切如那个家伙所料。
如果心动的感觉能加减,或是两人有能以乘除计算的感情,我希望绝对不要计算错误……
***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理所当然开始交往了。
卷毛开始每天接我放学,他读外县市的学校,可是至少会约在公车站,一起去吃晚餐。
而假日读书时我还是陪着棠晴,到了吃饭时间我们又各自去约会,这样很不错。
「你现在满面春风呢!」有次颖萱笑着调侃我。
「是啊!温聿齐真的好可爱喔!」我的眼睛简直是要冒出爱心了。
「天啊……疯子跟踪狂得到目标还是一样呢。」
我白了她一眼,我像吗?疯子跟踪狂?
有次还有个十分有趣的事件,那天是有补习的日子,我在下课後到了图书馆找他,并且打算一起去吃晚餐。
很平凡,我觉得平凡而幸福真好。
在那个街口,我们牵着手并肩穿过斑马线。
天气很热,人来人往的马路还有行道,都市水泥特别会散发出的那种炎热,一对斑蝶一振一振的跟着人群穿过马路,我想起刚刚读生物的时候,书上说蝴蝶属於「鳞翅目」,他们轻细的双翼布满鳞片。这样一想,牠们拍飞振动的翅膀有种在阳光下闪光的错觉──
蝶翅翻过我的眼前,在那之後的,是那个不可思议的人。
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从对向走来、经过,却一脸毫不惊讶,是没看到吗?还是方澄真的早就料到了,我没有注意他的实际眼神细节,却看出那种冷漠。
「是方澄欸。」
「你觉得他是装的还是没看见?」
卷毛问的是指他的态度和眼神。
「我觉得是装的。」我老实回答,这感觉太不自然了,是我也会表现出惊讶,但方澄却好像把情绪藏的很好。
然後我们的话题渐渐离开方澄,而那矮子也不意外地知道了我们在一起的事,一切都这麽自然呢。
我们那天走到了海港边,他跟我谈起关於港湾的事。
「所以、你将来要读渔船相关的系所吗?」
「嗯啊!」
「感觉你们都知道自己的志愿。」
我有一阵子常跟身边的人提起志愿的话题:方澄想读中文系,可是家里会需要协调,不过他有想当作家的梦想;棠晴居然也想念中文系,她一直都是文笔很好也爱看书的女孩子。而卷毛,的确是个水手。
有些儿童游戏的海洋广场,我看着海面上的波光粼粼,老鹰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不算大且快西下的阳光把老鹰的影子在地面拉长,栏杆的、我们的影子也拉长了,我试着想像他出海而我在海岸等待的样子。
「那你会做出海很久的那种吗?还是在近海的那种?」
「我想是出远海的吧,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的那种。」
「想离家?还是不会想念家人?」
「都不是呢……」他突然若有所思,平时看起来只是眯眯眼的隙缝好像窜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来自、或前往更远方的东西。
「我和家人处得很好,我妈很关心我,我和老爸处得很好,我姐不会找我麻烦……但或许就是因为我天生是个水手吧。」
「我不懂,水手不也要回家?返回港湾吗?」
他没看我,但他听得见我问的,我觉得那种深深想着未来的眼睛,是悲观的。
「水手总要回港啊,但哪个水手会把港湾当作心灵的归宿呢?一个好的水手不会吧,对水手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大海,即使港湾那处有家人、朋友、爱人,水手心中就只想念那大海。」
「所以你都不会向家人倾诉?」
我问,此时我想心疼的把他抱住,但现在的温聿齐,好遥远,他在我触及不了的地方,心的归宿在大海的一端,或许不是很深但广大的所在。
他摇摇头:「不会,有什麽事我都跟闵义说。」
闵义是卷毛最好的朋友、换帖兄弟,秦闵义,是卷毛的精神支柱。一个高壮正直的好男生。
「连我想选的科系都是闵义第一个知道的!」他很骄傲,是的,那眼神是说起闵义才会出现的骄傲。
那恋爱呢?我试着问,但他却没有说。
「你一定能完成梦想的!我相信你哟!所以你要加油。」最後我这样对他说,真心相信的对他说,而温聿齐看着我的微笑,便毫不犹豫的抱住我,我的心跳顿时间好快、好大声……
「谢谢你……你真的好乐观……」他将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声音在颤抖,我们的体温好像混合在一起,心跳开始平稳,突然的亲昵接触,只留下喜悦和不安两个极端的矛盾。
我不知道温聿齐的过去,我渴望知道,但他悲观时的眼睛清楚透露我无法触碰的事物。那眼神告诉我,我无法成为这男人的港湾,也不会是大海。
好像我注定失去他。那令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