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光线尚且充足的室内,因为有些洁癖,所以这个房间应该会是全女生宿舍最乾净整齐的一间,室友的字条压在饭桌上,四人的小套房设备完善,墙上贴的海报都是精致的男性动漫人物。
搬出熟悉的家中已经过了一年半,习惯了学校宿舍的生活,好笑的是我的室友全是腐女,今天她们全要去参加一个腐向聚会,也就是整个房间都只有我独占,该说什麽呢?还蛮无言的啊。
假日的女生宿舍人也不多,这一楼层似乎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拿起桌面上静默无言的手机,未开启的萤幕能照出一个女子的倒影,我认出那是我,是黎均: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一脸困惑的看着自己,那份困惑从何而来?可能在心里有某种……风雨欲来的坏预感。
正当苦思是否要出门或是在房间睡掉整个星期天,一边打开笔电翻翻fb,事实上我已经很少用了,又懒得去关掉它,上线不过是对照片按按赞还有看看一些人的近况。
近况……
最近在高中同学社团开始有人翻出旧照片上传,好多好多自己以前青涩的模样,还有那些人。
这些人。
我看到了一篇吸引我的贴文,标注:方澄
老章:
「我没有想过,有天我们会这样,你是我最重要的兄弟,你总是笑着帮助人,但他妈的,你躺在那里!而我们就只能他妈的看你躺在那里!
你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在笑着跟我们耍色,笑着参加我的婚礼!你如果不醒过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Formybrother方澄。」
滑鼠的滚轮停止滑动,这是什麽意思?方澄出了什麽事吗?我拿起手机,找出许久没在播过、却一直没有删掉的号码。
「嘟──嘟──」话筒中的等待声,听起来像是奇异的事物正在敲打什麽的房门。
回忆。溃堤。
***
方澄,是我所见过最笨的男人之一,从高一开始,我们同班同社团,甚至最後他当上社长而我是副社,我们曾经很要好,好到可以说是很亲密的那种,而他高一时就向我告白,是的,他喜欢我,他一直是喜欢我的,我以为仅此而已,但他最後一次告白时,说的不是喜欢我,是他爱我。
他常犯错,常道歉,我有时还会想……为什麽方澄时常在挽回?挽回了然後呢?
他在朋友身边时,笑着,总是笑着。我喜欢他笑,然而我不只看过他笑,他崩溃过、生气过、软弱过、逃避过,我过了很久才知道,几乎都是因为我,因为黎均这个名字。
那天是我们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架,也是让我们从此陌路的分节,以为能一直下去的关系、分岔。
起因是什麽呢?其实我们都忘了,我只记得那些话,那些我们都因为情绪说出的话:
「我把你当朋友,好朋友,但你却这样对我?!『我和你当朋友只是为了追你!』,我的友情可不是你爱情的跳板!」我当时对着他这样说,是的,那是他说出伤人话的隔天,那晚,我痛哭了一夜。
我很生气,当时真的很生气,事情过了两年多,现在却觉得已经没关系了,毕竟是我曾以为会陪伴我到永远、为我改正自己的人。
事实是他伤害了我,如此而已。
***
走进药水味浓重的病房,米色的布帘隔起另外两张空床,隔日放假的傍晚,离我自己学校相隔了半个台湾长的医院,光源温暖,摆设普通,但一股非凡的惧怕从我提着行李坐上高铁时就在我脑海逡巡。
我会见到什麽样的景象?他身边有人陪他吗?为什麽会发生?
为什麽?
病房内有两个人的说话声,这两个声音一男一女,辨识度对我而言都很高。
「欸你还记得吗?这白痴以前有打破过玻璃吗?徒手。」女声用我很熟悉的调调说话。
「就不知道他怎麽从以前就这样无脑阿……」男声说,语气带笑。
是奎和景仁……看来他们来这里看方澄,正在聊他以前的事情吧,那件事我也知道。
我默默的走进去,已经和这些人许久没有联络了,现在我这样出现……感觉很奇怪,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
一进门,彩绘过的病房墙面吸引我的目光,一只青鸟叼着信封,经过云朵把太阳抛在脑後。机着我注意到病床旁的两人。
「嗯?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是景仁,瘦长高挑的身子就坐在病床旁,然後奎就在他的旁边,看到两人紧握到忘了放的手,我惊讶我一点也不惊讶,然後下一秒视线就纳入了一个我未曾见过的女孩,看起来和方澄身高差不多……女朋友吗?
「嗯,嗨……」尴尬的挥挥手,虽然景仁和奎一样错愕,但是却较快反应过来。
「嗨……」我点点头,然後鼓起勇气看着病床上的人,头上包紮白色绷带,插着鼻胃管,旁边一台台维生的机器……我为什麽要来?我知道这一幕永远会在我的心上刻着……
「你来看他?」奎问,我迟了一秒钟才想到要回答。
「嗯……不然呢?」
「……」此时陷入一种沉默,我想也知道,奎从来不喜欢我,我对於她,则保持礼貌但远离。
接下来的是一点点的叙旧,然後他们向我介绍了夏翩然,这个从头到尾都很安静的女孩,她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是很友善的笑容,让人觉得很舒服。
「所以他还没交女朋友?」我惊讶了,我以为这家伙上大学後就一定会放弃然後交别的和他能和得来的女孩。
「嗯,应该是吧,澄哥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也没有看过他有女朋友呢。」女孩很认真的思索後回应。
「他也没提过一些事,尤其是以前的事,总觉得他不喜欢说,但他有聊过你们。」她补充道。
你也没对她提过我们的事吗?
我这时真的没注意到奎的表情有些不满。但景仁很快带开话题。
夏翩然看起来很像你会依赖作伴的人,但就是不是。
你真的那麽坚持吗?
我好想问。
我们在昏迷的方澄旁边聊到晚餐时间,我到了要回宿舍的时间,杨景仁和奎他们也是,不过他们现在似乎已经不住学校宿舍,而是合租了外面的小套房。
这或许就是转变吧,都过了两年了。
「两年是能改变一个人的时间喔。」你曾经这样说过,当时的我无法体会,现在倒是让我很清楚的明白了,两年,或许改变的是我们的生命,那你呢?方澄,这两年你改变了什麽?
「二十一天能让一个人养成习惯。」我曾这样对你说,当时你的表情复杂,经过许多的二十一天,我们又养成了什麽习惯?
***
那是在社团办圣诞节活动的周末,一场用来增进社员间感情的交换礼物,我们都有各自负责的工作。
一些零嘴摆在社办桌上、一些布置、还有期望听见的笑声什麽的,预想中的一切是那麽美好。
奎负责收礼物,而我负责清点还有写上编号之类的,详情实在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争吵的那些。
我知道我在活动进行时看起来很不愉快,也对奎大声了起来,对方当下几乎是冷眼离开,隔天在下课期间我们在教室外把话说清楚。
「为什麽所有事都该照着你的想法?!你真的当你是太阳吗?」
「你……」
我无法忍气吞声,决定大声回击时,想起方澄曾经在合写小说时提到的太阳。
顿时我也不想回应对方,两人陷入沉默。
上课的钟声响的很恰时,我们无声地回到自己的班上,方澄的座位就在我後面。他有叫我,他知道我的表情很差,他知道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欸,你们还好吗?」
「不关你的事。」我不愿意说,没必要用这些事情让他烦。
「……」方澄不再说话,他一般会追问一阵子的,心灰意冷了吗?不对应该不会是……
又一堂下课过去,我看见方澄走进奎他们班的教室,一股不愉快冉冉浮上。
「欸,均,我们要去找老师了。」身旁一位女同学拉着我,我们是数学小老师,等等的数学课要帮老师拿一些上课用具。我们走出教室,日光灯管的亮度好像也让人挺不舒服的,走一走也好。
经过方澄走进的教室,我瞥见他跟奎在那里说话。
他的手搭在那头落了黑直长发的肩头上面,我看不见奎的表情,她低下了头。
她在哭。
痛哭。
那一晚,我也跟方澄在电话里痛哭。我并没有说到太阳的事,我只是又将我对自己所有的负面情绪交付给他,有指责、有依赖。
而他则是说着对不起。
***
留下夏翩然在病房,我们其余三人走出病院,我要走回去,而景仁先去牵车,应该是要和奎两个人一起回去吧。
已经是黄昏的时间,太阳在消失前让人感受到刺眼,突然间我不太想面对那种乍看很美丽的夕阳余晖。
会说话的人离开了,我们两个女孩再次陷入沉默。
「你怎麽知道方出事的?」她突兀的问,面无表情。
「老章的脸书,我没有删他,他的文我有看到。」我回答,好尴尬,而且感觉很差,难道过了那麽多年她依然很讨厌我?
「喔。我只是惊讶你真的会来看他,方澄的死活我们都以为和黎均毫无关系了呢!」
我听了她轻袜的语气愣了愣,却又无法说什麽,不,是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觉得不服气,而且想起那年不愉快的种种。
「你的口气能不要那麽差吗?我和他以前发生的事和现在我要来看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义正严词的回击。
「呵,黎均……你知道这两年方澄就算在我们的陪伴下……还是没有真正的开心过,你知道为什麽吗?他自己只字不提,我们这些朋友都很清楚!他还爱你,一直都爱。」
她时而平时而上扬的语气打在我的耳膜、穿透我的脑袋,这些我早就该知道,为什麽被人说出来时还是让内心承受如此波荡。
「可是……那年是他造成伤害的!伤人的是他,现在再把他受的委屈说给我听,难道变成我要道歉!?还是他不用道歉!?」我激动起来,那年方澄的话彷佛在耳边重现。
『我和你当朋友只是为了追你。』
经过半晌的沉默,奎再次平静开口:
「黎均,你真的觉得,你什麽伤害都没造成吗?」
我们四目直视,我怀疑自己难道真的伤害过方澄吗?如果没有,为何身为他朋友的奎能说得如此肯定?
我没原谅他,那他呢?他还爱我。
如果我真的伤了他,那他的有什麽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