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黎均,是一起读了三年高中的同学,社团中是正副社长,也曾是相互信任的……朋友。
当时是高一第一次社团活动,那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这麽清晰,学长姐在台上讲述我们未来一年的活动、分组等事宜,我充满热心与兴奋,然後坐在我身旁的人,是个戴着眼镜的认真女孩……
黎均,让我的心产生某种波动。
我们加入的社团是文艺社,於是她告诉我她有写小说。
「好巧!」我说:「我也有写喔!小说。」
「那要来比赛吗?写小说。」
她露出相当有自信的笑容,马尾绑得俐落乾净,垂落在肩头的位置,黑框的眼镜後那对灵水的瞳孔怎麽看都有些妩媚。那样的表情是个开端,一切美好痛苦,都在那个时间点被展开,世界被一分为二的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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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回家吗?」身上有点酒气的壮硕男同学问我,他的腔调带着模糊,倒不是因为喝醉,是他本来讲话就是有点含卤蛋的粗低嗓音。
他手上拿着机车钥匙跟安全帽,看起来意识清楚但脸相当红,老章,我都是这样叫他的,从国中开始认识的拜把兄弟。
「看看吧,你才是,喝了酒就别骑车了吧,老章。」我回答,然後望着这家伙的样子眉头皱起来。
「我再考虑要不要骑车……」他咕哝起来,看来不需要给他犹豫,我率先按下手机帮忙叫了计程车。
「我先载她回家喔。」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是我另一个兄弟的声音。转过身来,高高瘦瘦戴着眼镜的好青年已经戴好安全帽,奎姊就在他的旁边。
「景仁你也要注意安全啊,别摔到我家大姊喔!」我笑着亏杨景仁,後者用看白目的眼神看我。
景仁跟老章一样,我们从国中就认识,到了高中我们三个人同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变成兄弟。
「放心,我们摔了一定找你这乌鸦嘴。」奎姊在旁边边笑边威胁。那瞬间我在心里默念无数次拜托老天不要让他们摔车……
两人默契一致的笑脸,简直笑到我心口发寒。奎姊跟景仁的交情很好,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关系,而公开的秘密是奎姊一直喜欢杨景仁。但在感情上很木头的景仁自己有没有发现……就不好说了。
我们这些在旁边的人只能静静的看着不插手。
计程车来了,我们一起推了老章上车。
「喝了酒就别骑车了啦,反正这里离你家不远,就搭个车明天再来骑啦你!!」人群把喝了酒的胖子老章推到车上,然後合资给司机目送小黄车开往老章家的方向。
「我们也走罗。」景仁与坐在机车後座的奎姐同样扬长而去。
我已经满十八了,意识到这件事时,是当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正大光明买了一打啤酒时,发现我不必再避着和父母很熟的店长。
在聚餐之後,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打了通电话告知我不会回家,然後独自在外头醉倒了一夜。
至於为什麽?
那时只是我的问题发作了而已,习惯就好了,听她说二十一天能养成习惯,我过了无数的二十一天,却仍然如此。
以前总觉得一见锺情很蠢,却在自己遇到这种状况後的二十一天内,就让一见锺情的惊艳成了绑在心上的锁。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种习惯。
而我相信两年能改变一个人,两年後我会改变吗?
会不再难过吗?还是能够戒除这样的习惯?
我不喜欢睡在外面吹冷风,晚上的台北让人感觉到不安,好像是某些死亡的物件会在这种都市的夜晚苏醒,等待徘徊的幽影或躯壳加以附着。而我还没有让死亡附着在身上的勇气,纵使我就是个上锁的躯壳、恰若没有内文的空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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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到程序比我想得还快,和高中差不多,我倒是没遇见那个教授,反正有闲,我索性在这个校园里面乱逛,这里面除了教学大楼,还有一片林荫,现在正值五月下旬,颇适合避太阳。
我早就跟学校请过长假,都有学校的我不会被留级毕不了业。
但这也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罢了。
轻轻的风吹过我休息的树下长椅,透过枝叶间的细缝能看见蓝得有点过份的天空,今天的云好少,就像在说神也没有杂念,所以没有云的意思。
「拥抱缺乏症……」用气音对自己小声说着,那是我自己的「症状」。
这个症状是一年前,我让自己的心罹患的,替我诊断的人,恰好是铃雨。
我那时的感觉吗?
『其实就是一种匮乏吧。』当时我们做的这样的结论。
唯有匮乏的人会得到这种病,而也唯有匮乏的人,才会想付出却伤害重要的人。
「方澄啊方澄……你是懦夫。」闭上双眼,专心听着自己的指责。
此时躺在口袋那只手机很不视时地响了,来电的显示是:「老章。」
「喂?怎麽了?」
「狗澄啊,你在哪啊?」电话对面传来的是没什麽精神的低哑音调。老章听起来很不好。
「刚刚报到完,怎样?心情又差了?」我用膝盖都猜得到。
「要去喝酒吗?」
「……」真是的,这就是死党吗?心情不好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只会更不好吧!
「等等顺便找景仁,不然你酒後乱性我一个人挡不了。对,还有奎姊也找一下!」我半玩笑的提议。
「去你的……谁要对你乱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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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上电话後,我才离开凉爽的树荫,要喝酒……才几点而已?现在去赴约实在太早,我敢说老章那个沉浸在失恋里的家伙没那麽快出门。
懒洋洋的站起後,我感到一阵晕眩,顿时我又跌坐回椅子上。
『只要二十一天就好……』脑中响起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的……
响起时,我觉得胸口好闷、心好像快撕裂,一股寒意迫使我双手环抱住自己。
「糟糕……这时候竟然会……发作。」我尝试着大口呼吸,明明确实的把氧气给吸入了,我好像可以呼吸,可是就是有些飘散在周边的「什麽」,我想攫取那些我所匮乏的东西,却无法做到。
我的视线出现紊乱的杂音,一张张雪白的信封就在我的脚边,我伸手──
我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些什麽,想碰触有温度的物体,周遭都是冷冰又毫无生气的扭曲,好像一是遭到外力抽离一样……
倏地,一朵云突如其来地覆盖住了视线。
「怎麽了吗?」
一个女生的声音,弱弱的,但也不是小声;有点糊糊的感觉、却又很清楚。这个声音穿过身体感知上的所有杂讯,明明那麽细小,却是如此鲜明。
往说话者的方向一看,的确是个蛮娇小的女孩子,就站在我坐的长椅後面,刚刚有人来吗?话说这女孩是不是站很久了?
「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找人帮忙?」担心的声音持续关注着,我愣了愣,才想起来我平时对人的反应。
刚刚应该没被看到吧。我往其他方向瞥了几眼,看来是没有其他人注意到我。除了这女孩之外。
「呵呵,我没事,一点点头晕而已。」熟练的把笑容勾起,没有必要让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面,连和我最亲的人都没什麽看过,陌生人也如此。
「真的吗?那好吧……」女孩虽然皱眉,但似乎在嘴上放心而已。
「我要走了。这个位子……你要坐?」其实这句问题蛮白痴的,但问出口我才发觉,管他的,我站起身,整理好思绪准备离开。
「嗯,这边风吹起来很舒服。」
女孩此时从椅子後走过来,我则努力隐藏住惊讶,因为这女孩的右脚似乎有受过伤,虽然穿着长裤看不太出来,但她走路的方式很明显,左脚好像不太能动的样子。
「你是这里的新生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的问题。
「欸?!看得出来吗?!」女孩瞬间瞪大眼睛,疑惑地偏头看我。
「感觉吧。」我淡淡回答。
「是吗?呵呵,其实很多人都觉得我年纪看起来比实际小呢!你什麽系的?我读设计系。」对方展开了笑靥,我也自然而然的坐回长椅上。
「我叫方澄,读……物理系。」在报上自己的系所时我还是顿了一下。
「物理啊……感觉是离我很遥远的系呢!啊对!我叫夏翩然。」
「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物理啦……」我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承认,嘴角默默勾起苦笑。
「咦?!」夏翩然发出惊呼。
「呵呵呵,我下学年会转系的,这……说来话长。」我苦笑。
「那我们开学後再见罗!我还有约。」我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嗯!掰掰!」女孩貌似开朗的挥挥手。
「掰掰!」我也挥挥手,露出我所谓的招牌笑容,其实和刚才的苦笑只有稍微开朗一点的差别。
我走离长椅,名叫夏翩然的同年女孩仍旧一个人坐在那里,呆望着树荫下的天空,她在想什麽呢?会坐多久?
我压抑自己这些问题,因为此时我的双臂又微微的环住自己……这就像牢笼……
一种匮乏的牢笼。我到底匮乏了什麽?真的只是拥抱而已吗?还是我只是想念着两年前的那些,抬头看一眼暖而不热的阳光,身体的寒意覆盖住应有的温度,一些过往,并非有意想起来,它们就是自然浮现了。
***
当时社团的活动办的是文艺奖,也就是学生能自己投稿小说、新诗等作品,当时我们的比赛,就是比小说的投稿。
事情渐渐发展成我们想合写一本小说,这让我感到新鲜。
虽然到最後,我们没有把作品完成。
高中过於繁忙,以致我们两个的力气已经在课业社团间打转,况且我们都有各自的小说要写,当然,我们还忙感情。
在合写小说的那段时间,我对黎均,产生了强烈如盛夏的向日葵那样的情感。
「感觉你的主角都在绕着我的主角转欸……」黎均在看完我写的某个段落後这样评论。
「嗯?有吧,我刻意的,怕剧情乱掉。」我随口给了一个理由,或者是说局部的理由而已。
「我的角色又不是太阳……欸你改一下啦!」她眉头紧蹙的抱怨,我喜欢这个表情,同时又很怕遇到这种表情。
「可是故事要有个核心事件吧,至少我觉得你的事件线可以发展。」我说的头头是道。然後我们又开始争执。
争执的详细内容已经跟抹平的沙地表面一样消失殆尽了,有的只有模糊的抹痕,但是我当时没有说的话是:
你自己就是太阳,是我甘愿环绕的太阳。
***
「你太晚到了!」
已经喝了两瓶的景仁白了我一眼,当我打开这间房门时里面除了冷气的凉意外还有阵阵酒味。
屋子的墙面是刚粉刷不到一年的纯白,房里是客厅,温暖的鹅黄灯光,让人想起泛黄的信纸,如果是这样,那外层的墙面就是雪白的信封。而这里面装了太多东西。
「抱歉啦!我去买了这些。」我提了提手上的卤味,眼前的换帖兄弟才没有一拳呼向我。
「还好你不是又买一手酒来,里面那只已经……」他扶着额指向瘫在沙发上的人,比我们都宽大的身形,其实有点鲔鱼肚,穿着一条内裤全身通红的烂在沙发上。这就是老章,读台大的高级人才,数学物理化学三修,不过他高中三年唯一被当的科目有一科。
爱情。
「真惨,话说他到底怎麽了?」我想我的头上一定三条黑线了。
「就他传了一百句话只有已读……不久後被封锁。」说明完景仁还叹口气。
「唉……傻老章。」
「你最近如何?」景仁抛了个问题给我。
我顿了一下,还是回答:「算好吧。」
「……」隔着眼镜的锐利眼神眯起来看我,「不像,」他说,「连说谎都不像,你们都是……唉!」
我没有回应,景仁当然看得出我不好过,如果老章清醒也会看出来,我只能强装轻松的笑着,然後努力不让「拥抱缺乏症」发作。
拥抱缺乏症,简而言之就是我的心病,我当时发现自己的异状後还找了立志读心理系的铃雨谘询,最後我们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拥抱缺乏症;虽然名字是我取的。
『这病是我发现的,所以我当然有资格取名!』我记得自己是这样对学妹说的,语气还相当骄傲呢!
说穿了,这是我的心处於一种「匮乏」的状态的象徵,匮乏着,一段待修复的回忆。
「对了,景仁,奎姊今天没来一起喝啊?」我以为景仁会找上她,虽然她本身不太喝酒,不过她来的时候景仁总是会稍微喝多一点,奎姊就会留下来照顾他。
奎姊跟景仁认识的时间最久,是国小就同校的青梅竹马,已经熟识到比我和老章还要好的程度,还记得以前,时常见到景仁举着拳头而奎姐举着脚两人一起海扁我的画面。
「今天是要陪老章,我想了想就没找她了。」他回答,语气很平缓。
「跟她吵架?」我半开玩笑调侃道。
「没有。」很显然这玩笑不被买帐。
我看了一下摆满啤酒空罐还有食物的桌子,装卤味白色纸袋上印有拿着信封的小孩。於是我又撇开头往金黄的啤酒专心凝视。
我们三个像这样各自有心事的聚在一起喝酒,说起来是常有的事了。不过今天我的心思特别紊乱了些,当酒精开始流进血液,一些画面和视线上的干扰好像都被放大了。
我陪他们把酒喝完,虽然同情兄弟,不过我自己没好到哪里,老章倒是睡了一天一夜。
微醺的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的意识模糊时竟迷蒙地想起蓝天上的浮云;想起那个长椅旁的女孩。夏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