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偶尔也会有很冷的时候。
这几天寒流来袭,虽然是下午一点,天空也有阳光,可气温却低的吓人,我轻呵出一口白气,双手乾脆插在米白色的大衣的口袋里。
骑着摩托车,一路恍神的来到美术馆的停车场。
离上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刚刚的心情虽然已在骑来的路上,被冷风给吹散的差不多,可──哪有那麽容易平复呢?
我不能跟辛蒂断联,不能莫名其妙的不理她,她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所以,我必须勉强自己跟她维持着友谊,也必须──勉强自己不要心痛。
放的冷漠一点。
你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不是吗?
叹口气,我慢慢的步上停车场旁边的草坪。
虽然天气很冷,不过还是有很多家长带着小朋友来这里踏踏青、运动玩耍等。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大声嘻闹的喧哗声,在本来很安静的这片地方,特别明显,也特别刺耳。
走到了美术馆正馆的偌大边庭时,看见了有六、七个大学生,打扮特殊的正放着音乐、排练着街舞,旁边的墙壁旁,站了三、四个女孩,全都以崇拜的眼神盯着他们,周围许多跟我一样经过的人,也都稍微停下了脚步,观赏着。
青春啊。
我一直以为,青春可以很单纯。
但我这阵子所体验到的青春,却很伤神。
继续前进的步伐,我一路走到楼下的『圆形舞台』那。白天的这里,通常不会有办活动,而少了热闹的这里,反倒显得特别静谧。不是很大的石砌舞台,与围了半圈的石阶,再加上环绕在这外围的树丛,就彷佛进到了一个只有自己的沉淀空间般,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我随意走到第五阶石阶上坐下。
深深的吸了口气。
拿出吉他,随意的拨了一个音。
鼻子,又酸了。
好像从刚刚一直就是这样,一冷静下来,一想起他的脸、他的温度,无法克制的情绪,总是会一次涌上来。
「你是纪小姐吧?」一个和蔼又有点年纪的声音,慢慢的从圆形舞台的另一个出入口走过来。
我疑惑的看着那位起码有高龄八十岁的老奶奶,她一头卷卷的白发,跟一副系着珠链的老花眼镜,光是这样,就让人很有亲切感。她拐着一把黑色雨伞,慢慢地走了过来,在第一阶石阶上坐下,瞥了我一眼。
我意识到的慢慢走到她旁边坐着。
「请问你是……?」
她看了我一眼,呵呵笑道,「呵,要说我的身分吗?好吧,我是馆长的祖母。」
「祖母?!」
「因为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结婚生子了。」她解释着。
我点了点头,又偷瞄着她。
「你果然很适合这里呢,你不知道吧,当初就是我推荐我孙子聘请你的喔。」老奶奶用着很可爱的老人语气说着。
「真的?谢谢你……」
「因为,我常常来这里散步,那个时候开始听见了你的吉他声,总是──勾起我很多好久好久以前的回忆……」她感慨的说道,从她的眼神中,我彷佛感受到了她惋惜过去的叹息,那跟我──眷恋过去时的味道是一样的。
我莞尔,「是吗?」
「今天的你──感觉很悲伤呢。」
短短的ㄧ句话,当场刺中我的心,我别过头淡淡的回应,「悲伤……是吗?」
「有什麽令你不开心的事吗?」
我没有回答她,反问着,「在你请你孙子聘请我之前,那个时候在这里弹吉他的我,不也散发着一种,类似悲伤的味道吗?」
「那不是悲伤,那叫作惆怅。」她浅笑的说,「我很高兴喔,你终於有了不同的情绪,现在的你跟之前比起来,感情比较丰富了呢。」
「……」
「人啊,一生之中,不可能持续的活在悲伤,也不可能永远的保持开心,就是要有喜怒哀乐,才叫作人生啊。」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的言语,正跟一个记忆片段,模糊的重叠着。
「不好好的体验这些七情六慾,那就白活了喔。」她对我眨眨眼的说,「所以,悲伤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要懂得让自己如何再快乐起来,等到那个时候啊,快乐的味道一定会特别的不同。」
「老奶奶……你也是吗?你也有过,很痛苦的感觉吗?」
「有啊,最近的ㄧ次啊,大概就是去年年底,我老伴撒手人寰的时候……」她的语调变的有点哀伤,「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并且期待等我要走的时候,他会来接我。」
说着,她缓缓站起了身,我赶紧帮忙搀扶着她。
「谢谢你,老奶奶,你的几句话,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这时,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天空,莫名的说道,「你还是赶紧先进馆内吧,要下雨了呢。」
我疑惑的看着阳光遍洒的天空,「下雨……?」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相信我。我闻到雨的味道了,跟你的悲伤很相似。这会是一场──冰冷的冬雨,短暂,却会刺痛着人心喔。」她用着文字,饶舌地说着。
我愣愣的看着她,感觉像是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後的自己般。
等我老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那样,常说着──别人听不懂,却隐约有着感触的言语?
我目送着老奶奶的背影,缓慢的走出圆形舞台,步上旁边的石道。
啪搭。
啪搭啪搭。
一滴滴冰冷的雨,缓缓的从天空下滴落。
我诧异的看了看天空,又看向远处老奶奶的身影,她慢慢的撑起已经准备好的伞,转过头来──距离有点远,但我隐约看的到,她正在对我微笑,然後身影就渐渐的没入石道之中。
「不会吧……」刚刚不是还有太阳?
我甩甩头,不是发呆的时候,要是让吉他碰水就糟了。
我赶紧背起吉他,往馆内的方向跑着。
雨滴落得很快,从一开始的缓慢,渐渐的变成大雨,真的很冰冷。那种冰,就像是渗进心脏般的刺痛,也给人一种──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正孤独的奔跑在大雨中一般……
「呼……呼……」终於冲进美术馆内中,大门也不断有着避雨的人冲进来。
全都湿答答的,很狼狈。
我看着外头已经雾成一片的雨景,愣着。
「懂得……如何再让自己快乐起来?」我细声喃喃,咀嚼着老奶奶的话。
从上一次,让我自己快乐起来,我花了很多年的时间。也许是我刻意不去找方法,是我刻意逃避。
但这一次,只要铉还在的地方,我也许,就很难再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傻瓜,你真的是个傻瓜,纪亚琪。」我边骂着自己,边回过头看正站着的雕塑大厅。
眉头,又紧锁了。
昨晚的记忆,就是在这里制造的,可是为什麽,现在却跟外面的大雨一样,逐渐模糊了起来,就好像真的只是场梦。
擦了擦身上的水滴之後,边开始弹奏,眼前的风景,也跟着旋律开始移动变换着,出了神的,回忆隐约的在眼前播放起来。
*
也许是我害的。
也许那天不是我,不是因为我的话……接下来的结局,也许就会不一样了。
是我。
刚升上国二上学期的我,正开始了每个孩子的成长过程都会经过的叛逆期。不过也因为身边有伟哲跟俊延,还有最重要的爷爷在的关系,我还不算太坏。只是偶尔会跟着俊延翘翘课,出去外面打网咖。
但每次都会被伟哲给臭骂一顿。
可是,我说过了,从国一那天跟俊延去海边回来之後发生的变化,还是存在的。
从前的我跟俊延,总是不忌讳的ㄧ起牵着手,他骑机车载我,也会要我抱着他。後来就不同了,他会刻意的说,叫我别抱着他,被认识的人看见了,会告诉他的女朋友的,这样不好;要我自己小心一点,别老是当个傻瓜常常走失。
还有好多好多,我都明显的感觉得出,他刻意保持的距离。
而且,一起翘课的次数,也随着时间,愈减愈少。
还有一点,就是他有女朋友了。
多不敢相信。
以前的他是不管多少女生向他告白,他都一律回绝的,没想到,在海边後的隔两天,他马上接受了一个来告白的女生。
我觉得他离我愈来愈远了。
也下意识地,开始疏远着伟哲。
所以,那一阵子我就变的更依赖爷爷。
还记得那一天,我上了半天的课,就觉得心情郁闷的翘课出来,原因当然还是俊延,他好像又在陪他女朋友了。
背着爷爷送我的吉他,我一把翻过学校的围墙,才刚跳下来,就听见围墙的另一头,有一个身影追了过来。
「纪亚琪!」那是生教的声音,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围墙边,瞪着已经翻过围墙的我。
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抱歉,生教。我想早退。」淡淡的说完,我便迅速的离去,我知道他不可能过来追我,因为这样他自己也跟我一样违规了。
我也知道,这样浪费爷爷苦心帮我缴的学费,很不孝顺……但是我……
倔强的找不出藉口,当时的我就是这样。
我边弹着吉他,看着当年的自己,嘴角轻轻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