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風短篇集)古硯磨墨往事舊 — 一闋琴深(完)

午膳方备妥,阿筝恰领着大夫来到屋舍。

说起这老大夫,他对我们三人可说是善尽仁义了,他本来是奉司律少爷之命,定期上山为阿筝诊疗,如今少爷下落不明,他也不改职守,时时迈着年迈的步伐到山上来。

曾问过他何不乾脆与我们一同避祸於山,他说,山下还有黎民百姓盼着他回去开药方。动荡之下,能不离己身之道者已然不多,老大夫这样的人实属难得。

杯瓷碰撞,老大夫的话语落在碗盘匙筷之间。

「话说,那侯景被部下叛杀,双手被砍下献於高洋,头颅高悬江陵闹市,屍体被百姓分食於街,听说溧阳公主也愤恨吃食丈夫的血肉。」大夫声音沧桑,「历时三年的祸事终於告结。」

「哼!活该。」阿筝怒道,「那种人,死上几百遍都不够!」

「大夫,那谢府在城里的状况又如何?」

「此次事件可说是重挫世族势力,谢府就算要东山再起应该也不大容易……」老大夫话锋一转,「不过,我曾去过谢家一趟,我在那儿没有看到司律少爷的遗骸,这阵子打听下来,也没听说少爷往生的消息。」

「您的意思是,哥哥还活着罗?」

「是呀!兴许少爷只是先避避风头,以待良机再回到城里。」大夫叹了一口气,「这梁朝气数已尽,不久的将来就要改朝换代罗!」

老大夫啜了口茶,改以轻松的语调说道:「罢了,别聊这麽沉重的话题。最近城里也有趣事呢!说是街头旅店收留个外来客,那人琴艺一绝,城里人都说他弹的《高山流水》是精妙之作……」

「硜!」我手中的碗筷坠地。

「哎?怎、怎麽啦?」

「不,没事。」我收敛心绪,「手滑了而已,您继续说吧。」

「哦……」老大夫狐疑地应着,倒也继续把话说了下去,「话说那外来客,老夫也没亲眼见过,可旁人都说他气质非凡,弹起琴来宛若伯牙再世,只可惜就是少了个子期听琴。」

啜茶声起,大夫顿了顿,说起那人似乎一直在寻找一个人,找个情意与琴艺上的知音,问他要怎麽找,外来客回得玄妙,他说,琴音如人,识得琴音便识其人。对的人到了,他自然就知道。

「大夫,现在那个人可还在城里?」我把话问得轻声。

「是啊!若有幸,我也想听听那人弹的曲子有没有比弦九姐姐还要好?」音缇小姐语带好奇。

「唉……小姐恐怕要失望了。老夫今早上山前特意去了旅社一趟,老板说那人昨日便离开了,也不晓得去哪儿。」大夫叹了口气,「或许,是要去寻那个不易得的知音吧?」

午膳用罢,大夫留下些常备用药,便要离去。临走前,老大夫要我送他一程,我心底虽然起了疑惑,却也没有拒绝,叮嘱两个孩子几句,就随着大夫出了家门。

山间小路虽窄,但对於已在此山生活了三年多的我而言,在如此熟悉的环境下走动尚不算困难。行路之时,老大夫向我开口提了件婚事,说是他邻人的儿子最近丧妻,膝下无子,想再婚得个妻儿作伴,问我愿不愿意再嫁。

「原来大夫是要替我作媒,难怪要特意把我从孩子面前支开。」我微微笑着。

「唉……弦九姑娘,你可别怪我多事,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大夫急着解释,「只是我看你一个姑娘家带着两个孩子也是辛苦,而那男子虽非富贵之人,但他为人诚恳……」

「大夫,您的好意弦九心领了,此後就莫再提这事。」

「哎?为什麽?莫非弦九姑娘已经打定主意,要一辈子守寡?」

「以前是那样想的,可现在,若弦九真要再婚,也有个非他不嫁的对象。」话语轻柔,我想起某人,「我想等着他。待他归家,再陪我弹一曲琴。」

「弦九姑娘,莫非你在等……」

老人话中猜测,而我微笑颔首。

「好吧!这样也好,这对小姐而言也是件好事。」大夫的声音听来宽慰,「那我明白了,我替你回掉那桩婚事。」

「那就麻烦大夫了。」

「不会,别客气。」老人笑了几声,然後说道,「好了,送我到这儿就行了,你快回去吧!回去时小心点啊!」

「知道了。那您慢走。」

「好。」

我站在原地,待大夫的脚步声渐小之後,才转身踏上回家的路。山间很静,除了偶经的鸟儿振翅而过的声音和我的脚步声之外,几乎无其他声响。

然而,当我越靠近住家时,琴声阵阵就越清晰,沉郁苦闷,似是历经沧桑、几经浮沉,那样的音色绝非属於音缇小姐或阿筝。心弦震动,走近细听,我听出那首正在被弹奏的曲子,正是我做的无名曲。

步伐凌乱,我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踏入屋舍,匆忙中脚步一绊,琴音骤断,我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之中。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关心的话语在我耳畔响起,听来熟悉。

「司律少爷?」我轻触发声者的面容,以指尖确认那人的存在,「是你吗?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他紧了紧臂膀,「毕竟我还有心愿未了。」

「是呀!弦九姐姐,你可得帮我哥哥一偿宿愿啊!」音缇小姐在一旁帮腔,话中鼓噪,「这个忙只有弦九姐姐能帮得上。」

「什麽愿望?」我心底有数,而刻意装傻,「不才弦九能为谢府的少爷帮上什麽忙?」

「弦九,我现在没有笼子了,你可愿意嫁我?」他的声音听来诚恳。

眼角微润,我把头埋进他怀里,轻轻地答了句「好」。

我听见他轻笑着,声音明媚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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