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过七站王仲杰就跳槽捷运,但这段无比艰难的光阴仍是让我清楚认识到聒噪无脑男实在不是我的菜,他到底是凭那一点迷倒万千少女的?和他相处,我只感到无比的疲惫。
而就在王仲杰离开的同一站,提着大包小包生鲜鱼肉的大妈争先恐後挤上车,双眼虎视眈眈的盯着空位,难以言喻的腥臭味扑鼻而至,让我难受的皱起鼻子,往石竞伦方向逃窜,挤进了他身边的位子。
一来,石大哥气场太强,大妈们不敢轻易靠近;二来,他身上淡淡的菸草味是无比的熟悉,让我备感安心。
那是,和臭脸先生相同的味道……
「换口味了?」石竞伦沙哑的嗓音传入耳里,天大的误会让我立刻回神,并严正澄清。
「NONONO!我就算在路边随便拉郎配也不会拉王仲杰好吗?智商低到不忍直视了。」我不禁翻白眼,这还是第一次,由我主动把人贬低到马里亚纳海沟,「对了,你怎麽会在这里啊?」
「他不是说了?」
他?喔,王仲杰啊……
「你真去干架啊?」近距离看到石竞伦脸上两三块大小不一的红紫色瘀青,那的确是新鲜伤口的颜色,有些刺激眼球,让我反射性地眯起双眸:「我看你咳嗽还没好,别太勉强自己喔。」
坐在石竞伦前方座位的时候,虽然王仲杰的破娄嗓子不断折磨我的耳膜,但那一声声隐忍的闷吭仍是被我捕捉到了,更是透过玻璃窗的反射看见他摀着嘴遮掩,大概是不想被我和王仲杰发现才努力强忍吧?
这麽长的时间病都还没好吗?有没有去看医生?现在还头痛吗?我有很多问题想问,看见石竞伦神情间流露的疲态,又想起他那些坎坷的背景,心中涌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
「你觉得……我在勉强?」
石竞伦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平静,可似乎不是表面上那麽单纯,就像海面下可能隐藏凶猛暗潮,石竞伦冷漠的保护色下,也隐含着他真切的心意吗?
「也不完全是啦,只是我在想啊,做那些事、和那些人在一起,你真的会开心吗?」
石竞伦是臭脸先生弟弟,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人物关系,最初相识时,石竞伦是我的同学,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印象太过深刻,纵使我曾想透过「臭脸先生的弟弟」这条路径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在知道原来这个弟弟就是石竞伦後,我竟完完全全放弃了。
「重要吗?」
石竞伦在我看来,生活特别不容易,基於同侪的立场,我实在无法漠视。
「当然重要啊,不开心的事还非要去做,难不成你也是抖M啊?」
他没有回应,不知道是默认、不屑回答,还是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抖M。
我们的对话因为他的沉默而结束了,公车又晃了两站,离我家还有好远好远,若石竞伦也要回家、并假设他是要回到臭脸先生一同生活的那个地方,那就表示我们两人要在同站下车,还有不下十站的漫长时光得慢慢消磨。
我坐在海绵已经扁塌的座椅上,发呆一阵,总是无法停下运转的脑袋瓜,浮现了和臭脸先生初次相遇的场景。
那天,我怀着热切的期盼把门打开,他高大的身材将屋外的灿灿阳光与我隔绝,我看见他冷若霜雪的脸庞。
他总是扳这一张脸,「臭脸先生」实至名归,我总是嘻嘻哈哈的想逗他开心,却是各种被嫌弃,泄气得不得了,但在得知臭脸先生那些心酸的经历後,我的那些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
眼前的石竞伦,亦是,我终於明白为何在他身上有臭脸先生的既视感,大概是长时间共同生活的潜移默化,以及同样忧愁烦闷吧。
不知道为什麽,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孙嘉甯,想起了那让我无比胃痛的告白预告,但比起那尚未发生的事,孙嘉甯曾经的推测,更是在此时缭绕我心头。
「那个,我想跟你确认几件事。」我开口,石竞伦几乎要阖上眼皮的双眸,撑开了一点缝。
「我们第一次说话那次,你是因为听见我说到臭……汪景誉,才来和我们搭话的?」
一脸倦意的他,在听见臭脸先生名字时,双眼不自觉地瞠大,眼神也变得清晰,成了最有利的证实。
「你三番两次出现在我面前,也是因为我是他的家教学生?」
如果真是如此,就表示,其实石竞伦并不讨厌臭脸先生,反而对他很在乎?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现在的我来说无比重要。
「那个人和你说了什麽?」
蛤?什麽?不是我向你提问,你怎麽反问我?
我愣了不下十秒,才探出他神情中的一丝警戒,看来我不先亮底牌,他便会拒绝沟通。
「挺多的欸,你爸爸、他妈妈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点……」我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就怕我知道得太多,他会把我灭口。
「有提到左手吗?」
「左、左手?」
他沉思半晌,最後仍是对我松口。
「我刚上国中时,那个人的母亲去世了,医药费、後事处理的费用和我爸的债务,那个人为了偿还,去工地打零工,左手被掉落钢筋压到,差点废了。」
「什麽?差点废了?」这实在太过劲爆,让我忍不住发出惊呼:「可是我看臭脸先生他——」
他明明看起来好好的。在我把这句话说完的前一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缃玲姐姐,她的手紧紧贴在臭脸先生的左臂上,顺势划下,最後,掌心贴上了他的。
我彷佛能想像出当时的对话。
——你的伤没事吗?
——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难怪上次我差点摔倒时臭脸先生用右手拉住我,他反射性的保护了曾受过伤的脆弱左手。
谜底终於揭晓,我却没有半点豁然开朗的喜悦,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而石竞伦见我一脸茫然,嘴角微微抽动,似笑非笑。
「他的个性很强硬,能接受这样家教的人不多,所以,不能让你随便去死。」
这一刻,一股酸涩涌上鼻腔。
眼前这个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无比温柔的男人,真的是我所认识的石竞伦吗?
还是说,这才是最真实的他?
「石竞伦……」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哭腔:「其实你不但不讨厌臭脸先生,还很喜欢他……对吧?」
石竞伦垂下了眼帘,对於他的沉默,经过今日的近距离的长谈後,我总算可解读一二了。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知道臭脸先生不喜欢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吧?那麽你为什麽还要……」
这次,他的回答异常果断。
「能让当时未成年的我不依靠那个人也能活下去,只有这一个办法。」
人人都以为,那是他选择。
「日子久了,也习惯了。」
但对一名无依无靠的未成年少年来说,从来都只能任凭命运宰割。
「那你为什麽不跟他说?」
为什麽要让臭脸先生产生误会,甚至是厌恶?
石竞伦剑眉一挑,不以为意:「说了又能如何?岂不是让他更怪罪自己?」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正因为对臭脸先生有不浅的了解,所以我完全能肯定,石竞伦是对的。
母亲为了养育自己过劳而死,照顾不好弟弟而让他走上歪路……无法保护任何人,对心性高傲的臭脸先生来说,绝对是最大的伤害。
所以,石竞伦宁愿让臭脸先生讨厌自己,把所有愤怒谩骂扛上肩,也不愿让他陷入自责之中?
这……是多大的牺牲啊……
「你若是真喜欢他,就用力的死缠烂打吧,至少能让他暂时麻痹。」
那你呢?你怎麽办?
石竞伦让我明白了,所谓的「喜欢」,从不是我想像中的这麽简单。
那是一种纵使自己一无所有,也要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剜下,让那最喜欢的人充饥。
对於臭脸先生的喜欢,我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石竞伦,更别说是超越了。
石竞伦半阖着眸,瞧着我莞尔,像是在鼓励,让我去做他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我却无法以笑容回应他,甚至特别想哭。
我能为这只伤痕累累的狮子做些什麽呢?
「你……有没有什麽想要的东西?」
泪水已经聚集在眼眶了,彷佛眨眼就能滴出泪珠,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忍住。
「或是,特别想去的地方?」
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惊讶,他大概以为我是想套臭脸先生的情报,却搞错主词了吧?可惜我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我很清楚,我是在询问石竞伦,我想帮他完成心愿,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如果是我可以办到的……我一定,尽力去完成,毕竟,你真的帮了我很多……」
他没有立刻回覆,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在思考,我虽然期待,却没有开口催促,毕竟,他本来就没必要如此看得起我,甚至将希望托付在我身上。
然而,就在我们到站下车、车门关上後,我听见了他的回覆。
「淡水。」
或许是怕公车巨大的引擎声掩盖了自己的声音,在车影远去後,他直视我的双眼,无比认真的重复:「我想看夕阳将淡水河口染成橘红。」
两人说出一样的答案,我相信这绝不是巧合,纵使臭脸先生和石竞伦之间的关系已降至冰点,但冥冥之中,仍是有股隐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们,我相信那便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羁绊。
「我陪你去。」
我和他约定,或许到时能设计一下,让臭脸先生也一块来,兄弟俩在极具特殊意义的地方巧遇,再加上我的撮合,说不定就能上演一场感人大和解了?
我美滋滋的想着,暂且遗忘其中的困难程度可能堪比登天,就这样催眠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