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从厕所出来後,我们在里面先逛一圈。
我说:「对了,你知不知道游乐园最危险的游戏器材是什麽?」
「鬼屋吗?云霄飞车?大怒神?」
「答案是旋转木马。因为一对男女去玩旋转木马之後,往往就陷入爱河,所以非常危险。连续剧不都是这麽演的吗?」
她先是睁大眼,然後噗哧一声笑出来,还捧着肚子说:「真的好冷!我快被你打败了!」
我故意不说这是阿东告诉我的。
陈雨霏站挺,一脸正经说:「我们现在就去实验看看,你讲的笑话是不是真的。」
「没问题!」
我们便去排队。排队队伍的人群,不是家长陪着小孩,就是结伴的女生,一男一女就只有我们。我搀着陈雨霏坐上马匹,自己则坐在她左後方。
悦耳轻巧的乐声悠扬响起。随着马匹忽高忽低降落升起,陈雨霏随之发出连连惊呼声,还朝我挥挥手。
等下了旋转木马,她劈头就问:「有感觉吗?」
「什麽感觉?」
「和我坠入爱河的感觉。」
这是在对我放电吗?不然我的呼吸为何会急促,心跳怎会快得无法控制?
「傻瓜!你该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吧!」我轻拍她的头,好掩饰难为情的紧张感。
此时,我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到了和大家和大家会合的时间。
「你请我吃冰吧!我肚子饿了。」
我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掐指一算,陈雨霏总共吃掉爆米花一包、鸡米花一包、可乐一杯。
「你的胃里面有黑洞吗?可以吸尽宇宙中所有的零食?」
「对啦对啦!快去!」她笑嗔着说。
在摊位前,卖冰的大婶递上两支冰,热情的说:「年轻人!我要收摊了,多送你一支给你女朋友!」
「她不是我女友......」我嗫嚅说。
「待会牵起她的手,就是女朋友啦!你们看起来很速配啊!」大婶露出一口金牙,灿然笑道,俐落的整理摊位。
牵手......我会不会被骂色狼?还是会被甩巴掌?
和小雀交往时,是她主动写情书给我,阿东替我当忠实的邮差,我也用回信的方式表达心意。如何主动开口追女生,我还真的没经验。
我该追陈雨霏吗?在冰库那里我险些告白了,万一太直接,吓走她怎麽办?
不过,陈雨霏给了我不少暗示,再继续假装我是木头人,她迟早会不耐烦,转身离我而去。
我握紧手上的冰淇淋,再次鼓起勇气,决心不再有任何遗憾。
我四处张望,然而她不在原地。我绕了四周一圈,最後在旋转咖啡杯那里发现她。我在她背後唤她名字,她却像木头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喂!你不是要吃冰吗?怎麽随便乱跑?」我走到她跟前,赫然惊见她正在流泪,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我随她的视线一看,此时旋转咖啡杯停止运转,一对情侣下了下来,我立即知道陈雨霏在想什麽。
那对情侣,男的身高约莫和我差不多,女生的外型意外地和陈雨霏很相似:瘦弱的身形,深黑色穿着,同样绑着马尾巴,不同的是脸上戴了副眼镜。
在陈雨霏眼中,她看到的是白祈锋和自己。
她终於意识到我的存在,连忙拭去泪痕,强颜欢笑说:「「对不起!有东西跑到我眼睛里了。」
我递给她冰淇淋,走在她身边,什麽话也说不出口。她也只是低着头,慢慢地舔着冰淇淋。沉默的氛围,一点一点的包围我们。
「有些事,如果选择忘记,或许会较快乐。」我说。
「忘记那些事?」
「过去的快乐的回忆。」我慢慢的说:「只有忘掉过去快乐的回忆,才能够拥抱现在当下的快乐。若是忘不掉过去,心里被旧的回忆填满,新的快乐就进不来了。」
她脚步突然停下,凝视我双眼,说:「假如要忘记过去,我会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好像要死掉了,这该怎麽办才好呢?」
她的眼眸透露无限的疑惑,这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喂!怎麽回事?来的时候你们俩有说有笑,怎麽回程时,一个在睡觉,一个在看窗外风景?吵架了吗?」一下火车和女生们道别後,阿东急忙来问我。
「比这个更惨。」我咕囊着。
我最害怕的事终究发生了。
无论过多久,回忆是最难应付的对手。陈雨霏就算对我敞开心胸,然而我的对手是个看不见的亡魂,我要怎麽去击败呢?
看不见的回忆,却能穿越时间空间的限制,永久保鲜在一个人心里吗?
陈雨霏,你能忘了他吗?我不确定是否能拥抱着,心里一直挂念另一个人的人。
老天爷保佑我,今晚不要因为挂念这件事而失眠了。
隔天,我打了电话给陈雨霏。还是把访谈先了结吧!
「嗯嗯!是余立航啊!我正在工作,今天是一位当过选美小姐的阿嬷,人老了还是好漂亮喔!你听我替她选了中国风的音乐.......」
电话里传来演奏声,然而我大声地说:「先关掉音乐!我有话要对你说。」
等她将音乐关掉,我说:「上次还没完成的报告部分,我想替你编一编就交上去。去护校那一次,你在台上所分享的,就当作是我对你的访谈吧!」
她停了半晌,突然生气的说:「你不是第一名吗?怎麽写报告这麽敷衍?我不是说过,之後再找时间一起完成?都还没期末,你这麽急.......」
「不是因为急,」我着急的解释:「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发生过度换气的状况。」
她听了,语气缓和下来:「不要穷紧张,这次我不会有事的。」她又接着说:「这个周末我有空,你呢?」
於是,我们便约了周六下午进行报告。
周六下午,依旧是温暖的冬阳探头,我祈祷今天一切都会很顺利。
在家里,我事先准备一些零食,还有陈雨霏爱喝的绿茶。陈雨霏前脚跟踏进门没多久,阿美姊也进门来,看见我们在客厅,便说:「咦!立航你带女友回来啊!欢迎欢迎!是个漂亮的小姐呢!」
我赶紧和阿美姊解释陈雨霏和我的关系。她想起什麽似的说:「对了,我今天约了除虫公司来家里,要先打扫一番,真抱歉要麻烦你们换个地方了。」
阿美姊说完便进到自己房间。我转身对陈雨霏说:「我们去学校转角的咖啡店好了。」
陈雨霏不以为然的说:「不好吧!在游乐园时,你自己不也提过,和我在一起,除了在你这里还有殡仪馆,都会发生意外?」她见我一脸诧异,又说:「你又害怕屍体,去殡仪馆也不好去吧!」
「好吧!我想到这里还有个地方可以去,不过你要忍耐一下,那里有些脏、还有些乱,我先去整理整理.......」
陈雨霏一脸狐疑:「你不是很爱乾净吗?房间怎麽会像你形容得那样?」
「我什麽时候说要去我房间?我指的是公寓顶楼!」
「去你房间就好了啊!你又不会对我怎样!而且现在是冬天,风一吹来,我要是感冒还得花钱看医生,还是不要去顶楼吧!」
嗯,她说得没错,只好先这麽办了。不过,大三学弟妹作风真开放,才小一届男女界线好像没那麽分明。
我领着她到二楼,打开房门,说:「你放心,我不会关上门的。」她却回应我一个诡异的笑容。
「哇!你的房间东西好少喔!只有床、电脑桌、衣柜......哇!不过你的书柜好多书,地震来时千万不能待在这里,脑袋被砸到可就脑震荡了......」
陈雨霏吱吱喳喳地对我的房间品头论足一番。我将电脑椅拉到床边,示意要她坐下。她将毛衣外套脱下,放在电脑椅上,却走在窗前。
「这个吊在窗前的木头飞机好漂亮,手工好细。」
「那是个小男孩过去的梦想。」我说。
「什麽梦想?」她转头。
「一个想要当飞机发明家的梦想。」
「後来呢?」
我两手一摊,说:「他现在就在你眼前,是一个心理系学生。」
「那为什麽小男孩不继续追求梦想?」
我苦涩的笑道:「有梦想很好,但是也很苦。当梦想落空的时候,难过的感觉会让人觉得,人生反倒没有梦想最好。」
「可是人生没有梦想,真的会让你比较快乐吗?」
我轻声叹气,对她说:「好了,你不是来替我心理谘商的。去坐在电脑椅上吧!」
就这样,陈雨霏与我保持一步远的距离。我抬头,专注的看着她,小心翼翼的问第一个问题:「请说一说过去生活中,令你感到难过的事。」
「是我大二时,好友过世的时候。」
「请你进一步叙述,你如何看待好友过世这件事?」
「我们很要好,失去一位朋友让我很悲伤。这麽年轻就过世了,真的好可惜。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讨论莎士比亚的作品、现在热门的舞台剧。」
陈雨霏说话时,脸色没有任何异样,这使我放心不少。不过,听到她和白祈锋过往的细节,不免令我心生些微的妒意。
「你能说一说,如何去面对痛苦吗?」
「我没有觉得很痛苦。」陈雨霏的话,像是震撼弹一样。
「你为何这麽觉得呢?」
「十五岁我父亲过世时,我就明白人有生有死。有的人活得短,然而像流星那样的人生,也是一段生命。而且,毕竟我是心理系的学生,教科书里的知识,也帮助我能较冷静看待人生生死。」
「你真的这麽想吗?」
「一开始好友过世时当然很难过,但是比较常浮现心头的是寂寞。没有人陪我,而很不喜欢孤单的感觉,因此我设计许多体验死亡感觉的活动,来打发时间。」
至始至终,她的表情十分平静,彷佛只是述说平常再不过的事件。然而,就像是有异物卡在喉咙中,我始终感觉不对劲。
她深呼吸一口,手心抓着裙子一角,嗫嚅地问:「这样……算回答完吗?」
我点点头,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将录音笔关掉,在纸上浏览了一下是否有遗漏之处,打算晚点来整理逐字稿。之後我走到门後,将吊挂在门後的背包打开,把做好的笔记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