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张熙从床上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杨素难得放他一个月的假,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蓝天,突如其来的空闲实在令人无所适从,多麽希望,此刻便身处在繁忙的军务中,别再想起,昨夜的狼狈与不堪。
「你醒了呀……」雪燕从门外端了一碗甜汤进屋,看见张熙醒了,心中颇为惊讶。他昨天发了高烧,整夜未退,眼见身子还未恢复,连忙伸手按住他的额头,要张熙继续躺着休息。
甩甩头,张熙躲开了雪燕关心的问候。巍巍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冒着满城风雨,继续着失落的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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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李庠与张蓉散步於万团锦簇中,正兴起的当儿,一只折了翅的蝴蝶却飘飘然地坠到了掌心扫兴,本该一直闪亮的鳞粉没了颜色,而凄惨的情景也不知正预告着谁的命运。
轻缓的微风里,醉人的美景中,一个生命却这样黯然地凋零了,没有陪伴、没有安详,只是倔强地保持着临死前的潇洒。张蓉忽然间没了游赏的兴致,将蝴蝶轻轻埋到土里後,默默转身进入内室。
只是鳞粉一时间是洗不掉了。
它和她的梦想一样夭折在庸俗的现实里,颓丧的只剩最後一点光亮虚张声势。
但是没有躯壳的蝴蝶还有梦。
而心死的自己还活着。
没有美感了如今。
没有色彩了以後。
她感觉庄周的梦在手里乾瘪成了一团无用的垃圾,垃圾的臭味弥漫在空气里散开成了杨玄感歇斯底里的狰狞表情,狰狞表情在她的惶恐下咧嘴笑了,吐出的话语是李庠沾沾自喜的即兴诗句……
恶心。
恶心极了,她想。
拂袖,她甩开李庠紧握的手掌,像逃命般躲进了空荡的象牙塔里躲避对方炽热的眼神。
因为她几乎猜到了李庠诗句之後想要说甚麽。
而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即使她有着无法偿还的恩情债。
毕竟感情无法买卖,毕竟喜欢从来不用歉疚交换。
房门上锁了,一共三道。
但谁都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墙上更多。
原处,李庠颓然坐在地上,弄不清自己到底又做错了甚麽。
他可以忍受百合在遥远的山巅上开放,但他受不了终於到手的花在自己手里枯萎。
多少次了,她总是在该兴奋的时候沮丧,在该愉快的时候默然。
当然他也曾要求自己别再要求,当然他也时常告诫自己知足就好……只是他做不到。
於是他用一贯的隐忍压下了这些不快,於是他只允许自己躲在暗地里抱怨感叹。
谁叫他要那样大张旗鼓地宣传他的喜欢呢……这让相处本身就是一种尴尬,这让暗恋转换成了一种焦灼而卑微的折磨。
是的他承认他的确是用了最糟糕并且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当然他也承认他的慌张里掺杂了一半的故意。
但平心而论这些只是他履行诺言时顺道索取的报偿。
毕竟他从来不以圣人自许,而凡人的生活里只剩慾望。
是的他可以一直这样彬彬有礼,是的他确实能够持续的维持这样怪异的关系到七老八十。
但爱是没有极限的而希望需要终点。
一切必须有个期限而非永远。
所以他必须做些甚麽了。
那麽好吧来点眼泪如何?
对着无人的百合花园,李庠坐在地上忽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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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姐姐,你怎麽了?」正在房门外练剑的李靖发现了张蓉的异常,连忙赶来关心。
「没甚麽,只是忽然有些感伤……」张蓉幽幽地看向窗外,想着那只有着自己影子的蝴蝶。
「这样呀……反正杨玄感那个变态已经走了,不如我带你上街转转可好?」李靖见她几天以来都郁郁不乐,一直想让她开心些。
「也好……这几日实在太闷了。」张蓉点点头,跟着李靖一同出门。
也是大兴城街上实在应有尽有,张蓉和李靖边吃边玩,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几天来的郁闷一扫而空不说,紧绷的脸色也终於绽出了笑颜。李靖偷偷觑了她一眼,心中却不停地盘算着该如何让她看见下个街区里落魄的张熙。
那是昨天晚上,李靖为了追赶跳出墙的猫时发现的。过去一向衣冠整齐的三哥,现在却蓬头垢面地坐在窄巷间的角落里喝闷酒,无神的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嘴里唤的却一直是张蓉的名字,李靖一连拖了三次,张熙却死活不离开,百般无奈下,也只得将他留在原处。
就算再怎麽不懂大人间的情爱,就算完全不知兄妹俩的真实关联,聪颖如李靖,此刻却也算是明白了三人间复杂的关系。
一边是自家兄弟、一边是自己的朋友兼老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帮谁。但确定的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张蓉,有权利知道一切……
黄昏了,张蓉却还流连在那条街上,也是李靖嘴笨,几番引导都没得逞。无奈地跟在张蓉身後,他开始埋怨起了自己的不用功,或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会稍稍感觉到读书的好。
傍晚的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啸,六个持刀蒙面人从天而降挡住了二人的去路,手无寸铁的李靖心里拔凉拔凉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冒冷汗,若是只顾自己逃脱倒还容易,但此时身旁多了一个张蓉,要想同时保护两人的话,还真有些难……
蒙面人没有废话,刀一拔便向两人攻去。他们的招式极为怪异,即使武功高如李靖,也只能勉强缠住四个,至於不会丝毫武功的张蓉只好一路跑给他们追。四周的商家害怕殃及池鱼,也纷纷关起店门躲避,无人敢上前帮忙。
跑着跑着,张蓉的心却愈感冰凉。这一路上的无数个擦肩、无数次追撞,她居然找不到任何一个依靠的所在、那怕只是任何一个关切的眼神。
双腿还在拚命飞奔、身体还在试图闪躲,但心却已经有了放弃的念头……
拐过一个转角,正巧碰见刚办完公的李庠和他的两名随扈,此时的张蓉彷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心情一松,忍不住腿软跪了下来。随後赶到的蒙面人没有犹豫,双手擎刀直扑而下。
此情此景,李庠无暇多想,一把将张蓉拉到身後挡住,大刀在清瘦的肩膀上砍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暗器在前心渲开了一朵朵殷红的花。他的身体只晃了一晃,便颓然倒在了张蓉的怀里。
一手抱着李庠的张蓉,另一手摀紧了嘴,眼泪从指缝间一颗颗滑落。
低头,却见李庠强忍着痛,对着自己挤出了一抹温文的微笑,从怀里掏出了一朵染血的花,巍巍呈上。像是初见时的那样有礼,也像是每次站在台下时仰望她的温柔。一时间,张蓉心绪大乱,过去的一切纷至沓来,排山倒海般的记忆冲击着矛盾的心跳。此时此刻,她忘了身前的敌人,忘了身边的一切,所有的关心,所有的不舍,都只为了李庠、为了那个无怨无悔付出的身影。
回神,乱石堆上躺着的是两个蒙面人和随扈们的屍体,她心头又是一震,抬眼向四周张望,却只见受惊的乌鸦自树上飞起,施施然地消失於暗夜的孤寂。
半晌,气喘吁吁的李靖终於带着兵士赶到,眼前的景象让他也吓傻了。但情况不容耽搁,他再也无暇细想,赶紧指挥部下将两人送回官邸。
一场血腥的风波,终於在月亮升起时告一段落,李家三人回去了,收拾残局的兵丁也回岗位休息去了,四下万籁无声,彷佛一切都是虚幻。
远处,二十里远的窄巷里,酒醒的张熙终於安心地放下了手上的石头,缓缓闭上眼,一缕鲜血自嘴里喷出;好不容易麻木的心,再度撕裂。
以後,也都只能这样远望了,是吗?
以後,她的心里就再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了,对吧?
不想再醒了,行吗?
心,已经累了。
满天星空下,一道弦月,两处心碎。
「张大哥,你到底在哪里?」撑着伞,找了张熙好几天的雪燕心中一痛,彷佛也感受到了他的椎心。
打从第一天在莺语坊看见他,心中的高墙便已沦陷。三年以来,早已习惯他一次次的无情拒绝,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自暴自弃时,深邃眼眸中承载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