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下朝,吏部尚书俞德闵便心急火燎地跑到宇文化及府里,还没进门就开始哭天抢地地哀号了起来。
「我可怜的儿子呀……」
「又怎麽了?」宇文化及不耐烦地问道。多年来的征战沙场并没有使他的容颜苍老半分,倒是明争暗斗後的疲惫凹陷在成形的眼袋,额上的皱痕彷佛上古铭文般歪扭而深刻。
「我儿尹祥的判决文书昨天下来了,宇文兄,明天、天处决,老朽在这里拜托你了,他可是俞家的独、独苗,死不得呀!」俞德闵因为护子心切,这会儿说话全没了章法。
「帮了你,我有甚麽好处?」宇文化及挑眉。
「你想要甚麽,只要我办得到的,都给你!」俞德闵慌了,生怕宇文化及见死不救。
「好处嘛……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要。」宇文化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长长的鹰勾鼻上满是诡异的狡猾。
「一切拜托你了……」俞德闵深深一揖後,驼着背回去了。
「出来吧!他已经走了。」等到俞德闵走远,宇文化及才叫出屏风後的李庠。
「此事就交给你办吧!跟了我三年,你知道该怎麽做。」与下人说话的宇文化及更加高傲,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
站在大厅里,李庠看着宰相大人目空一切的背影离去,尽管腰还弯着,右手却已不自觉地握成一拳。
高朋满座的莺语坊,台上翩翩起舞正是一等红牌张蓉,而台下的林姐正满面春风地向座位上的客人收赏钱。四周的看客个个身着绫罗绸缎,每次出手也往往都价值不斐。手头不宽裕的李庠没有钱坐在第一排,只好站在最後一排的後面过乾瘾。
三年了,他总是这样默默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仰望着他的天人,没有华丽的衣衫可以显摆、没有大把的银钱可以捧场,只能穿着一身寒酸的便服,於每次演出结束後,把一朵自家栽种的百合,在张蓉看得见的窗户边,放着。
於是,每想她一次,院子里就会多种一株百合花。每想她一次,乾燥的泥土就会又湿润一次。
那怕她的微笑只是出自礼貌,他也甘愿。
就算只能一直这样看着她,此生足矣。
「蓉姐,待会儿越国公府的杨公子那儿还有一场饭局,你好生歇息,两个时辰後我们就出发。」冬鹊贴心地替他披上大衣,把饭菜放到桌上後,轻轻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放下头发,让瀑布般乌黑的发丝垂到了地上,对着镜子,张蓉默默地梳头。几天来频繁的陪酒让她还真着实累了,只是面对兴高采烈的林姐和其他姊妹时,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忍着,忍着,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
蓦地一声轻响,张熙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的纸袋往桌上一扔,便迳自拿了个枕头躺在床上看张蓉梳头。
张蓉倒也不生气他的无礼,三年多了,可能还是为了那次的任性,张熙就像个孩子般赌气着,每次来看她都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看她梳头发。
「怎麽好像没过多久,这会儿又是十五了……」张蓉叹了一口气,对着镜子里的张熙说。
张熙还是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纸袋要她趁热吃。
一转眼,张蓉便梳好了头发,插上最後一根簪子後,刚打开袋子,八宝斋的糕饼香味顿时塞满了整个房间。
「还是只有你懂我……」张蓉郁郁地说,手上的糕饼只是拿着,根本没有胃口。张熙一听不对劲,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甚麽。
「你主家的杨玄感又来找我了,我有点害怕……」张蓉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潇洒点,但那天杨玄感疯狂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想着想着,单薄的身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张熙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半晌,终於忍不住开口。
「那我能为你做些甚麽?」张熙问,腰上的佩刀彷佛要喷出火来。
「杨玄感跟我约在越国公府的养心阁里,说是要替他叔父过生辰。我想,你能不能,暗中盯着他?要是……」话还没说完,张熙便赶紧截住了她的话头。
「不用再说了,我答应你。」他从刚才送来的饭里,抓只鸡腿咬了一口後,转身就要离开。
「这里的厨娘,手艺真差……」临走前,张熙放下鸡腿,嘟哝了一声。
张蓉看着镜子里的他愈走愈远,不知不觉,嘴边泛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她默默吃下最後一口糕饼,起身更衣。
「来来来,咱们乾了呀!不醉不归!」杨玄感一边吆喝着,另一手顺势揽住了张蓉的腰。坐在椅子上的张蓉想稍微移开点,杨玄感却死活不放手,蹲在梁上的张熙见状就要拔出刀来,但张蓉却只是笑了笑,随即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示意他别轻举妄动。他虽然生气,也只好忍着。
「今天熙弟怎麽没来?」礼部侍郎独孤榆廷问。他平日与张熙的感情甚好,见他不在,便随口一问。
「他呀!八成又被父亲叫去出差了吧……这几年爹爹不断地把我的工作往他身上加,都忘记谁才是他儿子了。」杨玄感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愤懑地说。
「这有甚麽不好?反正你是一定会成为大将军的,要是有人能把你的工作全担了,你也刚好乐得轻松,不是吗?」脑满肠肥的右军王尚禹摇头晃脑地说,一双眼睛色迷迷的盯着对面的张蓉,说不出有多猥琐。
「也好,这样我就能把时间全放在张姑娘身上了。让他自个儿忙活去吧!」杨玄感冷笑了一声,把张蓉又搂紧了些。梁上的张熙见状几乎要气炸了肺,却又不能做声,只得握紧了拳头生闷气。
杯盘错影,觥筹交错,歌舞昇平中,不知不觉就夜深了,众宾客们眼看宵禁时间将至,开始陆续离去,张蓉想起身回坊,半醉的杨玄感却死拉着她不放手,大庭广众下她不便作声,但眼见连独孤榆廷都要走了,张蓉不禁开始有些不安,而蹲在梁上的张熙此刻已将神经绷至最紧,生怕一个闪神,张蓉就会遭到不测。
「杨公子,时刻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请您放手。」张蓉战战兢兢地说。但杨玄感却趁机从背後抱住了她,薰天的酒气在耳边嘟哝着,也不知他到底在说甚麽。
「杨公子,您喝醉了,我去请你的婢女来吧……」张蓉慌了,此刻大厅上除了张熙,只剩他们两人。
「请、请、请…甚麽婢女,我有你…就够了……」杨玄感邪恶地笑了笑,忽然往张蓉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天生就力大,张蓉用尽力气挣扎也逃不出他的怀抱。
正在纠缠的当儿,忽然一声闷响,杨玄感被砸晕了过去,油头粉面的脸上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太阳穴边多了一枚开皇通宝,在地上转呀转的,停不下来。
张蓉抬起头,才看见一脸怒意的张熙跳下大梁,捡起铜钱,一言不发,背起惊魂甫定的张蓉,直往外跑……
赶到莺语坊时,宵禁的锣声刚好响起,姑娘们都睡了,偌大的教坊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答应我,以後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好吗?」张熙缓缓放下张蓉,深锁的眉头里,全是担忧。
「你知道我没有选择。」终於恢复平静的张蓉直视着他的眼睛,挑衅地说。
「那好吧……」张熙知道她在说甚麽,但那诱人的帝王梦还在心中呐喊,实在无法放下。只好佯做听不懂的样子,继续装傻。
他当然知道,张蓉想跟他一起离开;他当然也知道,今日之事,是张蓉有意气他。但三年前的那本兵书他还留着,年少时的理想尚未达成,眼看就要晋升成统领了,他实在难以拒绝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说吧!还要我替你做甚麽?」才刚离开莺语坊,张熙便赶紧跑到和李庠约定的地方赴约。
这三年来,张熙升得很快,但李庠却没有太大的进展,尽管如此,两个人虽属不同阵营,却也总是互相帮忙扶持。
「杨玄感是明天的主刑官对吧?」李庠明知故问,但张熙此时心绪纷乱,只是点点头,没空理他。
「这次任务简单多了。你只要把名册上俞尹祥的名字挖掉以後,再用左手写一个一样的名字贴上去就行。」李庠清了清喉咙,难掩得意地说。
「我要知道为什麽。」张熙挑了挑眉,难以理解他的意思。
「行刑的时候,监斩官和主刑官是必须一起核对人犯的。我们不知道随机抽出的监斩官会是谁,所以监斩官的名册并不知道在谁身上。但要是监斩官发现主刑官的名册被动过了手脚,自然会怀疑自己身上的那本也是错的,这些多疑的刑部官员本来就对杨素和宇文化及之间的争斗很感兴趣,事发後一定会拼命往他们身上调查。一旦调查开始,这些人犯自然就不能斩了。俞德闵早就备好了替死鬼,一旦发生问题,俞尹祥就会被移送至大理寺加强监控,而押送人犯的人全是宇文化及的士兵,换个人出来,就比在天牢里换人要方便多了。」李庠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
「嘘!你小点声,别把李靖吵醒了。此事我马上去办,至於蓉妹妹,就交给你了。我此去约需时三个月,你要提防着杨玄感,别让他得逞了。」张熙谨慎地瞄了瞄窗外,语重心长地说。
「放心吧!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尽我所能的保护她。」李庠温文地笑了笑,一想起张蓉,他的眼神就不自觉的温柔了起来。
「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但愿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也能当上李靖心目中的大英雄。」张熙笑了笑,拍拍李庠的肩膀,转身窜出门外,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这件事要是办好,我就有资格保护她了……」李庠望着逐渐升起的满月,喃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