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似从孔宜开头,往後的岁月,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与人马不停蹄的道别。
回忆起来,那段时间,与别人干的最多的酒,就是饯行酒,在不知不觉中,人人都有了自己的目标,并且为了那个目标,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
荣耀结婚之前,谢峰单独约我出去喝过一次酒,告诉我下下个月初就动身飞去美国,而事前完全没透漏过一点风声。我愣了下,但或许是这两年类似的消息听得多,已有些麻木,一时也给不出什麽望君珍重的反应,我问他准备了多久,他说一年多了,再问他干什麽去,他说申请已经批下来,去念音乐,参加完荣耀的婚礼後,就要过去了。
音乐?跟他本科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大学四年他考到南部那边的学校,念的是水产养殖学系……
头痛地想起,前几天那个谁谁谁才一脸道貌岸然地宣布今年要去中国大陆考察,探一探加工生意,那边劳力成本低,是块香喷喷的牛肉,近两年不少台商嗅到风向,纷纷跑到大陆砸钱设厂,竟还成了一股潮流。当时桌上一帮臭男人,有的已婚,有的单身,有的革命未成,他们背後那些女人,多数将我们这群老同学视为一帮牛鬼蛇神,她们不太喜欢自己的男人与我们有过多接触,怕学『坏』了。
不得不说,关於这点她们确实具有远见。
初中毕业後到现在,三班人混得结果参差不一,有的求学一路混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依然没混出个子丑寅卯来;有的蒙祖上庇荫工作平步青云,生活顺风顺水,剩下的多是一群噗咙共(台语:原为流浪者,後指人散漫、无所事事)。当时一桌子人表情不一,虽面带微笑,实际上谁也不知道彼此打得什麽歪主意,後来有人呛声,「做生意?少糊弄人啦,别是去包二奶的吧!」
众人哈哈大笑,唇枪舌战几句後,又蠢蠢欲动聊起正事,你来我往的追问细节,是单干还是合作,是不是已经有把握啦,作食品加工有赚头,还缺不缺合作夥伴等等……当年青春期那群一块翘课抽菸,无忧无虑的棒槌们,肯定都想不到有一天我们的中心思想会从校花与撞球,变成房贷与炒股,几句话离不开钱,现在回头想想──怪叫人不适应的。
桌上,我们吞云吐雾,口袋的香菸牌子花花绿绿,级别不一。从美国回来的的抽登喜路,从大陆回来的抽黄鹤楼,剩下零零散散的不是长寿就是七星,後来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再没人说话,喧闹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一分钟......
在这诡谲的一分钟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难解之谜,谁都没去破坏这宛如集体默哀的一分钟,当时那个烟雾缭绕的画面,堪称经典,飘渺得简直不像人间,。
但这种情况是坚持不了太久的,这是本性作祟,一分钟後,该是什麽样的,还是什麽样。
深圳二奶户在我们那个年代可是大有名气,每当台商丈夫提出要去大陆做生意,哪家妻子不是如临大敌。
就说傅重光他们家吧,这麽多年来因为二奶事件闹得鸡飞狗跳,傅太太是头剽悍的母狮,有一年除夕夜,那位胆大包天的二奶打了长途电话要给傅太太这位『姐姐』请安拜年,傅太太谁的面子都不给,当场撂桌子了,杯盘碗筷匡当匡当摔了一地,也不管一屋高龄长辈还在场,直接跟傅重光他爹抓头发甩耳光地打起来。
一顿团圆饭吃出个反目成仇的结果,只能说是始料未及。傅重光当晚就受不了家中的气氛落荒而逃,躲到我家来避难,当时住楼下的孔宜也知道这件事。那年我们大一。我他妈听他吐了一夜苦水,半醉的傅重光,把平日深藏的压力,借酒装疯来了一次大爆发,嘴一张完全停下来,颠三倒四说了他们家一堆秘辛。
他说,他早知道他爸在外面养了个小的,还生了个小弟。他爸每个月给那对母子汇钱,之所以会被他妈察觉不对,是因为他爸留了张副卡给那对母子,才因此露出马脚。疑神疑鬼的傅太太花了小十万请侦信社按帐单抽丝剥茧的去查,甚至还给他爸的手机安了窃听,以致包二奶的事直接曝光,傅家大姊跟傅太太统一战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白天傅太太与傅重光的爸吵,到了晚上就轮到姊姊跟他爸哭,家中日夜愁云惨雾,连调儿啷当的傅重光都被搞得神经紊乱,那一阵子冒出了一堆青春痘,谁知他母亲与大姊这张亲情牌竟十分奏效,有一天,他爸唱大戏似的,当着傅家祖宗牌位以及老母面前指天立誓,跟那对二奶母子断绝联系,傅重光亦在场见证了奇蹟:关於他爸如何胆肥,如何对着神主牌信誓旦旦地睁眼说瞎话,又如何温情默默对着母亲说再不负她.......
傅重光一顿讽刺,说他们家那一笔笔掰扯不清的烂帐,既不愿就此了断,也不肯轻易低头,看吧,折磨这麽多年,夫妻都成仇人了,钱财与户口还是绑在一起,何苦呢?要说傅重光在这里得到什麽好处,大概便是练就了一身麻木不仁的本事,收放自如,从前父母争执他还会慌得不知所措,现在即使冷眼旁观,也能作到毫无感觉〈他说是这麽说,但我完全不相信〉,他姊如今最爱有事没事指着他鼻子骂他没良心,起初姊弟俩还会为了究竟有没有良心这件事辩得面红耳赤,等年纪再大点,傅重光才彻底明白了,他姊就是个纸老虎,在外面遇到的不如意,就憋着劲回家藉机在他身上撒气,落榜、失恋都是如此,她那点恶胆,也只敢对着家里人张牙舞爪。
说起奇怪,兰心国中就是个普通学校,校风说不上好,要说有什麽特色,就是不良学生多了些。当年我们那没什麽出息的三班,不知什麽风水,一群棒槌中,出了三个有钱公子,包括傅重光和荣耀在内,至於另一个李喻舟,跟我们并不玩在一块,不太熟,毕业之後的同学会,也是偶尔出现。话说起来,我发现这有钱人的孩子,光是名字,就显得和普通人不一样,撇开人格不论,听起来特别有内涵,还不容易撞名。
考上私立後段大学的傅重光哭丧个倒楣脸,悔不当初,「我家是待不下去罗,妈的──早知道前两年就该听我妈的话,出国去,眼不见为净!」
我鄙视地问傅重光你出国能干什麽,他理直气壮地说要重新做人,努力学习,我嗤笑,心想:放屁!
那时候但凡有点钱的家庭,都时兴送孩子过咸水〈:出国留学〉。不是每个出国留学的子弟都那麽混蛋,就我认识的所有人里,刻苦的还是有那麽几个,可基本上家境都不怎麽好,像他们这种人,似乎生活越是窘迫,越能激发斗志,再难的坎,都靠那麽一口气撑着,在异乡住着挤死人的破屋子,赶着臭水沟般的地铁,几个礼拜靠吐司白水过生活,四处兼差、为了RA、TA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末了还要被无耻教授告知研究经费提前用光,付不出薪水,他们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活下去,不只要活下去,还为了以後能更好的活着。支撑着他们的那一口底气,叫希望。
同人不同命,想想也真够叫人咬牙切齿。像傅重光他们这种没吃过钱的苦的富家子弟,飞出去,就是为了混张野鸡大学文凭,学校好坏无所谓,几年归国後,光鲜亮丽说一口流利鸟语,在别人眼中就是上流社会了。用不着费大力气,社会上总留有一块他们的一席之地。想起初中时代的傅重光,捏色黏土还挺有一手,捏出来的东西都跟模型似的,大概是某种天赋吧,他也没特别学过,可轻易就是比别人捏得像样许多,但後来这项天赋被傅太太活生生扼杀於摇篮之中,理由是:没出息!怕傅重光玩物丧志。我太了解他了,老傅若真是块能读书的料,早在毕业之後就与我们这群棒槌分道扬镳,至於现在才想起要出国奋斗吗?傅太太与傅先生缠斗多年,多半也没什麽心力再管教儿子了,我猜傅重光八成就是想换个没有家人的地方,重新堕落逍遥,读个屁的书?
……当年除夕夜,我总以为喝醉的傅重光不过是随口一说,发泄发泄而已,哪知道这人说干就干,大学才念到一半,便兴冲冲地拖着行李『逃出生天』,走得那叫一个潇洒风流。
只是没飞到原本说的美国那麽远的地方,因为傅重光那家伙有点『金发碧眼恐惧症』,一见到老外,就成了哑巴,於是择近跑到了香港,美其名曰:重新做人去,「香港人势利眼」、「搭地铁容易遇到发哥」,嘿,这就是傅重光在香港待了两年後与我分享的个人心得。
当年的三班『三公子』,除了荣耀,两个都已不在台湾。另一个李喻舟去了东京念大学,还是医科,算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至於傅重光,不必提了,从不掩饰自己就是个纨裤子弟,因为香港近,他经常溜回台湾,同学会居然能一次不落地全勤出席,因此被小班长笑话,要是以前他就这麽乖,也不会年年操行不及格。有一回他特地带了张小马哥的亲笔签名给我,说是搭地铁时遇上的,旁边的美女疑似某个香港女演员,说得天花乱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总之,人人都在往前走,也开始另一段新生活,相形之下,以前那些联考、毕业,简直都要不够看。
从前我们是被动性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路就摆在那里,人人都告诉你:这才是正确的,没得给你选择,等终於熬到自己能作自己的主了,反倒还有点不习惯。
那晚与谢峰约在天母东路的运动酒吧,夜间八点左右,吧台就坐了一半的老外,电视上播着不知名的足球赛,我们点了两大杯啤酒靠窗而坐,不久後,窗外开始下雨。
这场雨下的有点意思,既不大也不小,悄悄打在玻璃窗上没什麽声响,就是下得缠绵,视野一片氤氲,街上路人闪闪躲躲,灯影糊成一片,从昏暗的酒吧看出去,有几分说不出的情调。
……聊着聊着,谢峰忽然问我,与孔宜还有没有联络。
她是九七年离开的台北,谢峰问我的时候已是隔年,乍听下像是隔了很久,其实也才差不多八个月。
一些不愿为外人道的情绪猛然翻涌,我有些恍惚,前阵子还一度嫌弃日子冗长,现在却惊觉时间匆匆。
「没有。」我说。
谢峰点点头,我问他怎麽了,他说没事,随便问问。我不信,他只好说:「以後可能有机会过去,有个同学当地陪也好一点。」
我还是不太相信,但面上还是与他过去,「喔,那你该找傅重光,他大二就过去了,混得还不错,可能还要在那多待几年,你到时候可以找他。」
以为就此结束关於孔宜的话题,谁知道他又问:「那她还回来吗?」
我用力吸了口咽,心中不耐烦起来。
这一年来已经不由自主地抗拒有人向我问起孔宜的事。
其实打听孔宜并不要紧,只要别向我打听,我厌烦这种一问三不知的情况无止尽的上演。在这帮老同学的认知中:无论我陈烨与孔宜终究是关系匪浅的。至於『匪浅』到什麽地步,他们现在已不关心。
不甘寂寞的青春期里,他们没少用猥琐眼光开过我与孔宜的玩笑,其实大多就是打打嘴仗罢了,我要真与孔宜有了点什麽,他们大约也是难以置信。好不容易熬到成年,渐渐有了长进,他们也甚少再提起过往的无聊行径,不容易啊,时间终於还了我与孔宜真正的清白,他们却仍认为,我应该对她的事情了若指掌,无所不知──『应该』,我实在哭笑不得,凭什麽?
凭什麽我非得知道她的事,答不出──还得一一向人汇报我为什麽不知道。
她在班上从不是什麽爱出风头的招摇人物,她很普通,普通的跟一般安分乖巧的女学生没什麽两样,隐藏在三班三十四个学生之中,活得不上不下,随波逐流。三班人以前提不上多麽关注她,可人就是犯贱,越掘不出的答案,越要刨根问底,以至於若干年後,孔宜的安静,被重译成神神秘秘,她悄然无息地离开台北,在後面的同学会中从此消失,老同学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到这个多年的女同学身上,多数人对於她的共体记忆只有两段:一是她做了两年的国文小老师;二是她在班上最後一次同乐会表演上唱了一首不知道什麽歌。
至於其他的,关於孔宜的星座、几号生日、出过什麽糗,一概是模糊不明,他们绝对记得有这麽个人,可关於这个人的细节,偏偏绞尽脑汁也搜寻不出来。
这颗名为孔宜的、激起千层浪的石头,咚的一声落下,始终无法真正平息下去。
那些『含糊不明』的问题,老同学们没有答案,便一窝蜂的逼问我,他们不再执着当初我和她有没有『那种』关系,如今好奇的,不过就是些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问题。
也没什麽不能说的。
好比生日、星座。好比她家几口人。
好比她读哪所国小、考上哪所大学。
好比她为什麽去香港。……
可能连孔宜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她还会成为同学会的焦点,人人都在好奇追问她的一切。
她离开台北,便是人间蒸发,决绝到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私底下早已有计画,只为了某一天打击报复我的无所回应。
偌大的城市,我陈烨再度成为宇宙天地间与她唯一的联系,即使肉体清白,也做不到一刀两断。
被迫参与一场快问快答,我答得无比顺溜,不用怎麽经过思考,就说出答案,无疑获得了胜利,可这份胜利,并不叫我开怀。
前女友我都未必记得这麽清楚。
我记得太多与她有关的桥段,这些记忆有的变深,有的变浅,有的变得越来越僵硬,如今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四分五裂,暗藏尖锐,只宜远观,不适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