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蒼天給我一滴淚 — 蒼天給我一滴淚(3)

3

佩琪只有高商毕业,学识不能算好,但术科也不差。她知道,除非她自己能表现得更好,否则,知道她曾是酒女的人,心里还是会看不起她!

她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使自己文雅、大方而沉静。她穿最素雅的衣服。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化妆品的痕迹,她是个琪花瑶草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化妆品!

她成功地为自己建造了稳固的地位!

她绝不自己上街,她绝不胡乱应酬,更不和那些富太太团打交道。所谓清者自清,没有人敢看不起她的!

最遗憾的,是两年多下来,她还不曾有孩子。在之安回公司的大部分时间里,她寂寞的守着立安为她建造的『琪园』。

『琪园』有二百五十坪大,大到冷空气都寂静。

佩琪变得沉默了,愈来愈沉默,她也愈来愈瘦。

高立安曾带她去旅行、去日本。她为见到新鲜的事物而高兴於一时,事後,她依然沉默。

高立安以为佩琪生病了,便给她找来高家的御用医生,是谢坤廷。

佩琪最近就常看医生。吃药和打针并没有效果,更医不好她的恶梦!

为什麽近来她总做着类似的恶梦呢?佩琪不懂!

她再翻一个身,看见窗缝中透过来的光线,终於天亮了。阳光下,恶梦永远不会打扰她。

『你醒了?佩琪!』高立安不知什麽时候醒来,正温柔地、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我……我做了噩梦,没事了!』她微笑一下。

『再睡一会,还早!』高立安用双手拥住她。『别怕!有我保护你!』

佩琪点点头,在高立安的怀里闭上眼睛。

高立安是个好丈夫,有足够能力保护她,她不必怕!

很快地,她沉入甜睡。

隔天早晨十点钟,高立安离家到公司去。

立安的公司很大,业务做得很广,除了出入口贸易。还代理外国一些机器入口。他拥有一家相当具规模的纱厂。他的办公室就设在信义区某一层他自己名下的办公大楼。

结婚後,佩琪才真正知道高立安的地位及财富远超过她所想像的。除了意外,她倒没有什麽特别感觉。她嫁给高立安不为财,只为安全感!

不是吗?做过酒女之後,骤然间地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界志,还有什麽比安全感更重要?

她给予立安的不是爱情,它的爱情已完完全全给了界志。她尊敬高立安、感谢高立安,对高立安却是涵盖着父亲与兄长的感情。

对於一个孤儿,父亲与兄长的感情,几乎都和爱情等量。

从前她对界志忠心,今日她对立安忠心。

佩琪要证明一件事︰不是每一个做过酒女的女孩子都无药可救,只要自己意志坚强,每个人都能重新做好人,酒女也可以是最好的家庭主妇。

她坐在沙发上计画好今天的菜式,吩咐吴妈去买菜後,就开始整理房间。二百五十坪的洋房,每一天都是她亲自整理一切,她认为只有自己动手,才能更像个主妇。

何况,每天高立安上班後,她若不动手做点家事,便简直空闲得令人难受。

有的时候无事可做并不是享受,就算躺也躺不舒服,像个废人一样。

佩琪年轻,有充沛的活力,她不想做贵妇,於是,家务就变成她最乐於做的工作!

比陪可厌的酒客好太多了,不是吗?

门窗紧闭,开着冷气的屋子里好静,静得连马路上的汽车声都听不到。当然。市郊汽车少也是原因,但在佩琪心中,就觉得静得,可叹了。

她怕静,十分怕。倒不是她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而是,安静下来她总想到以前,想到界志,这对高立安是不公平的!

可是,她排除不了这可怕的静寂!

她怕应酬,她怕不熟悉的朋友,她更怕人多的场合,她下意识地有自卑感。於是,她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只能毫无抗拒地接受静寂。

高立安是个好丈夫,这麽好的丈夫,打着灯笼也寻不着。只是,高立安并不只正了解她的心。两人的年龄差上十七岁,这是段很大的距离啊!就算是高立安的仁慈、高立安的体贴、高立安的慷慨都弥补不了这距离!

佩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拿起话筒,电话那方传来。

『高夫人吗?我是谢坤廷医生!』那很和蔼的声音。

『谢医生,有什麽事,』佩琪住口不说,她记起来了,今天该是她接受治疗的日子。『对不起,我忘了,我立刻来!』

『我等你,再见!』谢坤廷说。

许佩琪匆匆回到房里,随便换一件衣服,连口红都不上妆了,便提了皮包出门。

她自己有一辆TOYOTA房车,搁在楼下车房很少用。平日她根本不上街,这辆车几乎是她去看医生专用的!

谢坤廷的诊所在大安区卧龙街附近,开车大概二十分钟就到了。她是特殊的病人,用不着等候,诊所护士把她带到一间独立的小医疗室。

『谢医生就来了,请您等一下,高太太!』护士说。

『谢谢你!』许佩琪坐了下来。

其实,佩琪根本没有什麽病,做梦怎能算是病呢?人一有钱,恐怕连眼皮跳几下也是病了。谢坤廷说她神经衰弱,衰弱就衰弱吧!每星期到医务所走两趟,倒是可以解解闷的,何况谢坤廷是一个敦厚长者!

只等了五分钟,谢坤廷便过来了,他带着满脸的笑容。

佩琪常想.有谢坤廷这样的父亲该多好?

『怎麽样?这两天好些吗?』谢坤廷风趣地坐在她对面。『又做了恶梦?』

『还是做,吓醒了就是一身冷汗!』佩琪说。

『同样的梦?』谢坤廷捏捏手。

『差不多,』佩琪考虑了一下,她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尤其是对谢坤廷。我梦见自己还在做酒女!』

『这个死结一天解不开,你会不停地做恶梦,』谢坤廷点点头。『高太太,这件事,你很内疚?』

『叫我佩琪吧!谢医生!』许佩琪苍白着脸:『我不是内疚!而是污点!』

『污点?』谢坤廷皱起眉头。『不是这样的吧?』

『唉……』佩琪这一叹息,谢坤廷彷佛能看透她的心。『我做酒女其实只想帮助一个人!』

『这个人负了你?』谢坤廷直率的说。

『他失踪了!』佩琪黯淡下来。『我不後悔这件事,我只是,忘不掉!』

谢坤廷默默地沉思一阵,指指那张沙发躺椅。

『佩琪,你先躺下来,放松一下,我们慢慢再谈!』谢坤廷说。

『谈这件事?很重要?』许佩琪迟一下。

『你放心!』谢坤廷说:『我不会把病人的一切露出去,这是医德!』

『我相信你!』她尴尬地。『我告诉过立安这件事,我不想再提起来,我只想忘记!』

『你会忘记的!』谢坤廷拍拍她的肩膀。『你要信任医生,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绝对信任你,谢医生!』佩琪躺了下来。

谢坤廷绕着房间走了两圈,站在佩琪面前。

『别以为我提你不愿提的事,是要令你痛苦,』谢坤廷正经地说︰「其实,只要你毫不保留地道出所有的事,那麽,就等於解开了你心中的结.你很快会忘掉这件事。即使忘不了,至少,也不会困扰你了!』

『没有困扰,医生!』佩琪说。

『下意识地困扰.你自己都觉察不出的!』谢坤廷笑笑。『现在开始说慢慢地,仔细地从头说起!』

佩琪犹豫一下,她相信谢坤廷是要帮助她,对医生一定要有信心,不是吗?

她说了。很仔细,很详尽地从头说起,从在孤儿院中第一次见到林界志的开始过程。

她说了一个半小时,她把自己完全投入回忆的漩涡。她流泪,她叹息,她悲伤,她痛苦;自然,也有欢笑,说完了,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佩琪抹去泪水,她发觉谢坤廷正凝重、专注地望着她,那神色,实在像透了一个帮助女儿解决困难的父亲。

『很好,佩琪!』谢坤廷拍拍她手。『你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所有人尊敬!』

『谢医生……』佩琪脸有些红润,她知道他是真心话。

『是不是觉得舒服些?』谢坤廷扶着她起来。『我向你保证,很快你会复原,再没有恶梦缠扰!』

『谢谢你!』佩琪答谢一笑。

『回家去吧!』谢坤廷看看表。『我相信已经有一大串病人在等我了!』

『真不好意思,占用你那麽多时间!』佩琪她说。

『佩琪,我和立安是朋友。还有,孩子,我喜欢你,』谢坤廷慈祥地说。『能使你恢复精神,少看几个病人算什麽?』」

佩琪再三致谢,走出小会客室。

门外候诊室里果然有一大堆病人。佩琪歉然地摇摇头,谢坤廷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医生。

台湾太多医生赚钱像抢一样,总害怕病人会占用他太多时间,相比之下,谢坤廷显得更可贵了。

推开诊所大门,一个年青人迎面进来,佩琪不防有这一着,两人几乎撞个满怀。那男子连声道歉,从佩琪身边走进去,彷佛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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