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当日,王钰身着凤冠霞帔,坐在房中,等待迎娶。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拿出怀中的匕首看了看。王钰想着,这大婚之日,是否应该将这把匕首放到别处呢?心中虽微觉不妥,但终究还是把怀中的匕首,揣了回去。
王逸与赵姨娘坐在厅前,等待吉时,众人也忙得差不多了。此时下人来报:「将军府吴总管有要事求见。」
王逸不禁皱眉,迟迟未见大将军前来迎娶,却先来了个将军府总管。
「进来吧。」王大人挥挥手道。
吴期恭敬一拜:「禀王大人。昨夜皇上召大将军晋见,说是西关有事,命大将军连夜前往。命在下今日先将夫人迎入府中,待大将军返京再续。」
王逸听了颇为不快,未有浩浩荡荡的迎娶仪式不说,新郎不在,原本的大宴宾客也只能取消。这番不像皇室赐婚,风光嫁女,反倒像偷鸡摸狗,将人草草送入府中了。
赵姨娘见丈夫面上不爽,不好说什幸灾乐祸的话。但忍不住「嗤」地一声发笑,心下有些得意。将来自己的紫嫣出嫁,必然是冠盖云集,自己说不定也成皇亲国戚了。
紫嫣自那日在户部尚书钟大人寿宴上,见过太子殿下後,回家便千痴万缠地告诉母亲,自己与太子殿下一见锺情。赵姨娘心想,丈夫当初既能说得王钰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今後必也能为紫嫣作些安排…说不定,紫嫣命好,还能当上个太子妃。赵姨娘越想越美,便大力鼓励女儿,时时打扮艳丽,养尊处优,再找机会,多亲近亲近太子。
紫嫣心有此想,今日见姊姊出嫁,便觉眼前这些绫罗绸缎、珠宝嫁妆的物事,是平凡至极,自己决计看不上眼。唯有那太子所赠的夜明珠,才是与众不同…那麽美的物事,怎麽配让姊姊拿去了呢?
紫嫣哼了一声,转念一想:「以後若嫁了太子,这夜明珠要看得多了,也是不值一提吧。又有什麽好羡慕的。」
王逸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大将军受皇上重用,吾亦与有荣焉。朝廷之事为重,今日就有劳吴总管了。」
吴总管恭敬回礼,众人随他看向府外,才知迎亲的车队已到。只是军容整肃,不透杂音,是以一直没注意到。
王逸亲於内堂,扶女儿上轿,再目送队伍离开,人未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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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钰坐在车上,虽知此变让父亲心甚不悦,但自己倒也落得轻松,便不以为忤。
「啊,幸好有带吃的。」王钰从怀中拿出了一包乌梅,在嘴中啜了起来。
吴总管一路上战战兢兢。王大人这关算是过了,搬出皇命,他虽面色如土,倒也没有多说。但车内这王大人的娇生女儿,如今是将军夫人,不知是否难以伺候。
车队不徐不疾地穿越长安市街,迎亲的牌子沿路举着。
太子李成美此时,正坐在教坊楼上打发时间,临街而望。眼下这迎亲的车队,阵仗虽大,却也太过安静。
一阵风,吹起花轿之帘,李成美不意之间,竟瞄到那新娘正掀着头盖,在花轿里吃着东西,好似津津有味。虽看不清新娘的面貌,但此景也让人忍俊不住啊。李成美微微一笑,教坊中的诸女,竟是看得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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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请下车。」待车队停好,吴总管毕恭毕敬地说。
「等我一下。」王钰将零食收入怀中包好。心想反正新郎也不在,索性将头盖掀开,伸手拨开花轿的门帘。
吴总管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无携带女眷,赶紧上前让她相扶。
王钰拎着一身曳地长裙,行动颇不方便;抓着吴期的手,总算下了车。吴总管将人引入主厅,请王钰坐上主母之位。
吴期道:「今日夫人辛苦了。明日我去物色几位奴婢,妥贴伺候夫人。将军有命,夫人有事,尽管出声交待,在下万死不辞。府中万物诸事,夫人皆可命人取用,任意做主。」
王钰看着吴期,听他这番话语气真诚,说来却不卑不亢。虽说任凭差遣,但总归是奉大将军之命的意思。这将军府气势落落大方,没有雕梁画栋、精致摆设,却处处透着雍容大度之气,王钰四下张望,心中暗道:「不愧是大将军府!」
眼前的吴总管,没有一般下人趋炎附势的模样,却也不气势凌人。看来,大将军果如传闻,驭下甚严了。
王钰孤身嫁来,原先忐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放心了许多。自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侍女红儿,在一年前被掳时即已失散;後来逃了回家,怕触景伤情,便也不愿再找侍女。
王钰道:「无需再多找奴婢入府了,我不需人贴身侍奉。有事我自会叮嘱。你们也累了,等会都散了吧。」
吴期有些惊讶,原以为将军夫人总不免摆摆架子,没想到这麽云淡风轻。
「啊,有件事。」王钰突然说。
「夫人请说。」吴期道。
王钰将袖中的红包赏钱拿出来,这些原先是准备要在婚礼赏赐。婚礼既已取消,也没用上半个。
「今天辛苦你了。这是…我一点心意。往後,还多得要劳烦吴总管了。可否请吴总管领我回房?」王钰道。
「小人不敢。」吴期退拒不收。
王钰霎时有些尴尬,尚书府中,人人都是欢先喜地收下离开啊。
大将军治军甚严,向来不许私相授受。吴期便自然而然地断然拒绝,却让夫人没了台阶。
吴期见状,过意不去,想了想才又道:「若夫人不介意,这月为府中上下加菜可好?吴期代众人谢过夫人。」
见吴期终於搬了台阶过来,王钰颇为开心,连连点头。
吴期心知富贵人家,总爱藉着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但眼前的将军夫人,丝毫未有颐指气使的模样,倒是博人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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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钰进入房中,嫁妆已全数搬好。不尽如此,房中还有若干大箱子,王钰靠近一看,是宫中物事,连宫里的封条都未曾揭开。
王钰哑然失笑:「宫中赏赐,大将军就原封不动地搬过来了啊。看来大将军真是不爱财了。」
这将军府中,除了家丁按时巡逻,十分清幽。王钰躺在四柱大床上,沉沉睡去,一夜未醒。
隔日王钰在房中用完早膳,深感自在。少了尚书府的晨昏定省,阿谀奉承,耳根完全清净。多年的郁闷,好似豁然开朗。心里对未曾谋面的大将军,竟有了几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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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半个月後,吴期才来通报:「夫人,大将军这两天就要回京。」
王钰点头,神情有些不安。
吴期见状,想出言安慰,便道:「大将军话虽不多,但秉性仁厚,待夫人必是极好,夫人毋须担心。」一说完,便有些後悔了,总归是多的话。
王钰闻言,露出受用的表情。夫人这蓦然一笑,吴期便不敢多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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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大将军张旭进京,还来不及返家,先进宫面圣了。皇帝大开宴席,张旭也陪着百官喝酒,到夜半方才散去。
王钰不敢乱跑,整日乖乖待在府中。本想撑着头不睡,等将军回府的。毕竟,这是第一次见丈夫的面。但心情紧张之下,身体更易疲累,最後抵不过瞌睡虫上身,还是沉沉睡着了。
一早醒来,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腰背痛得直不起来…
「将军有请夫人,至前厅用早膳。」家丁突然来报。
王钰一惊,用力挺身直腰,却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真是不妙!王钰有些气急败坏了起来。
脑海中,曾想过无数次与大将军初次见面的场景:烈日余晖,他的黑色盔甲闪耀凯旋归来,自己盛装迎接;抑或是他一身白衣,朝自己翩然走来,自己害羞地垂首不语…不管如何,决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叹了口气,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不好让人乾等了。
王钰咬着牙,弓着身子,匆忙梳洗一番。这时哪顾不上什麽妆容,只得迅速收敛发丝,换好衣服,步向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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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旭在饭厅等着王钰,一瞬之间,竟不知该站着等,或坐着等她。吴总管多年来,见过大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从未见张旭露出一丝局促不安;不意今日竟见到了。
张旭瞥见吴期嘴角的笑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吴总管在门口候着。只见将军夫人扶着腰,颤巍巍地走过来,大吃一惊。忙道:「夫人小心,我去叫医家过来吗?」
吴期本想伸手去扶将军夫人,又缩回了手,看向张旭。张旭只得跨步上前,扶住王钰。
王钰疼得面色发白,微微欠身,勉力笑道:「臣妾王钰,见过大将军。我没事,不小心闪了腰而已。」
她说完抬起脸,看向张旭。她晶莹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好似一道旭日东昇的晨光,朝他映射过来。
张旭看得出神,嘴巴动了动,说不出话。
王钰看着眼前的大将军,脸上没有丝毫肃杀之气,反倒淡雅地有如一幅水墨画。尽眉宇之间,淡淡透着一丝阴郁。
「大将军…」吴总管一开口,张旭才回过神来。
大将军轻声道:「先坐下吧。」扶着她纤纤玉臂,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一直到此时此刻,张旭才意识到,自己已然成家。
两人坐下,默默吃了一阵。
张旭问道:「夫人可习惯府里?还有什麽需要的?」
王钰道:「都好。」
张旭点点头。
「我刚刚,是不是像个老太太了…」王钰说着说着,露出懊恼的表情。
「夫人很好。」见她率真的模样,张旭浅浅笑了一下。
张旭这抹难得的温柔微笑,吓了吴总管一跳,不禁暗想:「恐怕也只有夫人一人,能让大将军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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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张旭在家的时间,便是批阅公文,或在练武厅,哪有一点新婚燕尔的模样呢?十足地不解风情,吴总管看了,也忍不住摇头。
夜暮低垂,张旭终於想到:「今晚不能冷落了新娘子。」提脚离开书房,走到王钰的房间。
见房门未关,他信步走了进去,却不见王钰的人影。
夫人的房间,收拾地极为素净。原来的嫁妆箱子、宫中赏赐等等,都推到墙边收起。房中挂上白绫帐子,一干玩器全无。桌上只一个瓶儿,供着几支花朵。再摆两本书,茶奁茶杯,再无其他多余之物。
没有一丝富丽之气,倒像个雪洞一般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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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传来王钰的脚步声。
王钰一进门,见张旭在房里,先是吓了一跳。转念又想:「难道是…圆房?」一胡思乱想,脸立刻就红了起来。
她刚洗完澡,挽着头发走进来,仪态万千,面容有如月色般皎洁。张旭不敢多看,别开脸,问道:「宫中的那些赏赐,你不喜欢吗?」
「喜欢,钰儿代大将军好好收着了。」王钰道。
「…是你的了。」张旭道。
王钰侧头微笑,说:「谢大将军厚爱。」
张旭寻思:「我虽驽钝,也知她并非真心喜爱。只是,她喜欢什麽呢?」
「身体…好些了吗?」张旭又问。
「好多了。昨晚不小心趴着睡着,竟睡到天明。」王钰道。
「…你等我了?」张旭回过头问。
「是啊。」王钰答。
这一句「是」,王钰答得轻如鸿毛,张旭却听得重於泰山了。他沉吟了一阵,轻声道:「夫人好好歇息吧。」语毕,便迳自离开。
王钰这下摸不着头脑,思索着:「大将军是不喜欢我?」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眼光余光,瞄到墙角那些闲置未拆的宫中大箱。不禁暗叹:「看来是不喜欢了。我便与这豪宅宝物一般,并无二致啊。…想来也是;我与他素不相识,结亲之事,也不过皇帝大笔一挥,随意撮合…他若真喜我爱我,那就奇了。」
王钰本不是钻牛角尖之人,不再多想,早早上床就寝。
隔壁房里的大将军,就不那麽自在了。张旭自小失怙,後再与母亲离散,历尽艰辛长大成人。他向来孤身一人,无甚牵挂,出生入死,也未曾有惧。只是为朝廷鞠躬尽瘁,并非自己的本意,不禁隐忧:「若朝廷终究信不过我,她独留在京师,处境会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