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岛同学,可以占用你几分钟吗?我想采访你几个问题。」
牛岛若利喝水喝到一半,听到声音低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位记者拿着小本子站在面前,脸上堆满客气的笑,後面等着一台体积不小的摄影机。
「......嗯。」比完赛後,现场偶尔会来一两位地方记者访问选手和球队监督,牛岛已经习惯了。由於大部分的问题围绕着自己打转,不花时间也不难回答,没什麽好拒绝的。
赢的感觉如何?
输的感觉如何?
给对手的评价?
未来有什麽规划?
从国中以来,牛岛被问的问题一直在重复。
他有点怀疑这些来问的人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自己的回答大同小异,或者是不管自己说了什麽都有记下来的必要?
在集合听球队监督说完话後,白鸟泽的球员们各自拿好球袋准备清场,然而电视台的记者还在面前叨叨絮絮,弄得牛岛不想分心也难。
他看到球场角落有位身材高挑的长发女记者,穿着黑色长裙,正在跟别人争论着什麽,声音有点大。中年男子粗暴地撞开女子,扛着摄影器材就要走出场馆,女记者被撞开没有上前去追,反而冲向装满球的球篮,拿起了一颗球。
那是白鸟泽的暖身球,不能随便借用的。
虽然不知道女子要做什麽,不过牛岛不能放任不管,他抬步走向女子,丢下身後还在对着镜头碎碎念的记者。
「你在做....」牛岛正要开口,女子却比他快了一步动作。
女子单手托球,把球抛高,轻轻往前跨步,双手画弧,优雅地向後延展。
一系列动作俐落流畅,像已经重复做过了千万次。
然後她「飘」了起来。
黑色洋装的裙摆在空中扩张,与发丝交融,墨滴似的晕开。
素面的雪纺纱洋装转化为芭蕾舞者的舞衣,女子在空中弓起身体,身体轻盈而灵巧,重力的箝制丝毫无法影响舞蹈的延续。
羽毛飘落的速度有多缓慢,这一段舞蹈就有多缓慢。
雪纺舞衣的布料有多细腻,每一寸动作就有多细腻。
电光石火间,女子的手臂骤然甩动。
空气被划开了一条狰狞的口子,利刃狠戾凶猛,杀气排山倒海而来。
被抛起的球消失在空中,随後是一声巨响。
黑色幽灵无声落地,悄然伪装成了人类。
「吓...」
扛着摄影机正要走出门的记者摔倒在地,好一会儿才回魂。
一颗球反弹起来,撞到门後滚落。
「你...你拿什麽划我耳朵!」跌坐在地的中年男子紧紧摀住右耳,颤抖地瞪着黑衣女子,「想让我找...找警察吗!」
「只是球而已。」远田对自己的控球力还算有把握,球是对准了两人的中间才发,不会真的擦伤人,只是声音跟力道吓人而已。尽管这样做有点缺德,但盛怒之下,这几乎是反射动作,意识到自己做了甚麽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球....?」中年男子不可置信地望向身後。只见一颗球慢吞吞地滚向角落,完全联想不到刚刚像刀削过一样的痛觉是一颗球造成的。
远田原本以为中年男子会愤怒地冲上来骂人,没想到他再度望向自己时,表情却有点吃惊。
「牛..牛岛,是你发的球吗?」
「你说什麽?」远田想都没想过对方会是这种反应,「牛岛?」
「不是我。」低沉的声音从背後传来。
远田怔了怔,向後望去。
她首先看到一对锁骨,形状很美,在皮肤上勾勒出深刻的线条,像大提琴音箱上的F字孔。
很快地,她意识到自己离别人太近,连忙退开几步,不经意对上一道茶色的眼眸。
一个人长得美或丑,人通常能在眼睛看到的第一秒就给出答案,但这种「判断」也有失灵的时候,比如感受到危险、大喜大悲的时候,又比如说,那人有某种特质夺去了你对五官的注意,让判断力暂时停摆。
对远田来说,牛岛若利就是属於这种人。
他的脸孔缺少柔和的线条,像用凿刀在花岗岩刻出来的,粗犷而沟壑分明;眉毛峰径宽,像沾饱墨水的毛笔,等着挥手画下苍劲一笔;而眼睛...
那双茶色眼睛蕴含的某种东西,让远田感到恐惧,於是远田很快地移开视线。
「抱歉,我不该擅自使用你们的球。」远田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低头道歉,几秒钟前她满心只想教训说谎的记者,现在只有立刻离开球场的念头。
「借球来练练手是没什麽关系,但对着人发球很危险,你在想甚麽?」对方用低沉的音调质问道。
手击球的地方开始有知觉,酸酸麻麻的,这种感觉很熟悉,原本应该是件令人雀跃的事,但牛岛的问句却把一切正面心情打散了。
「十分抱歉...」远田发现自己又忍不住道歉,暗骂不妙。
因为牛岛的关系,周遭有很多人围观,事情向着麻烦的地方发展。
「对啊!你这女的怎麽回事!是想杀人吗?我叫警卫来了啊!」中年男子终於从惊吓中恢复,破口大骂道,「现在年轻人是怎麽回事,这样随随便便向长辈动粗,毫无分寸可言!快向我道歉...」
听到声音,远田这才想起来地上还躺着个待处理的骗子。
「您,」远田侧头睨着男子,「有受伤吗?」
「你恐吓我!」中年男子骂道,「光这样我就够把你送去警局!」
看到恶人先告状,远田才把被打散的怒气找回来,轻声冷笑一声。
「要我去警局可以啊,您也得去。」远田走向中年男子,垂眼俯视道,「叔叔,在体育馆大厅有那麽多监视器,总有一个拍到您撞了人,相机是不便宜,但您毕竟也是无心的,当事人未必会让您全额赔偿,也许只是道个歉而已。」
远田突然移动脚步,让中年男子吓了一跳。但她只是走到门边,捡起排球,在走到球篮旁,把球扔回篮里。
「您觉得到警局里,是玩球吓到路人严重,」女孩懒洋洋地说道,「还是撞坏贵重财产、肇事逃逸严重呢?」
中年男子瞪大眼睛,却支支吾吾地咒骂着,半天不成有组织的话语。
远田感觉到一股冰冷视线在背後看着自己,表面上却不为所动。
「远田!」
在远田快撑不住场面时,场馆的门碰一声打开了。场务人员走了进来,後面跟着信心满满的铃树,跟看比赛时的气势完全不同,看还是找到监视器的证据了。
剩下的事情出乎预料地顺利,中年男子很合作地跟着场务人员走出门,铃树身为当事人必须亲自处理相机的事,但她不愿意学妹为了陪自己留下来待几小时,於是催着远田回家。
「今天谢谢你,」铃树左顾右盼,狐疑道,「话说,你刚刚做了什麽?我怎麽觉得刚进来的时候,很多人在看你?」
「没什麽,就拦下那大叔说话而已。」远田聪明地略过细节,接着压低声音道,「学姐,请你帮我看看,现在还有人在背後看着我吗?」
铃树踮起脚探头探脑,随後点点头。
「是谁在看?」
「你干嘛不转身自己看是谁在看你?」
「...看在我帮你拦人的份上,拜托。」
「好啦。白鸟泽那个老老的教练刚刚看了你一眼,现在没有了。」铃树翻翻白眼。
「他不是教练是监督。还有呢?」
「额...还有一个红头发高个子的选手,记得是个拦网,名字忘了。」铃树顿了一下,「哦,现在也没有了。」
「牛岛没有在看吗?一脸凶巴巴的样子。」
「牛岛?他看你干嘛?」
「不知道。好像因为我拿球砸人所以生气了。」
「没有哦,他带头走出场馆了,帅气地背对着我们。」
「呼....」
「咦?你刚刚说…拿球砸人是怎麽回事?」
「...前辈你听错了吧?我怎麽会拿球砸人呢?」
相机事件掀起的小小波澜很快地被平息,而这只是IH盛大的三天比赛中,一场小小的插曲。
「呀~吓死我了呢~」天童从队伍末端迈开长腿跟上牛岛,捏着古怪嗓音道,「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麽?」牛岛目不斜视地走着,声调平得没有一丝起伏。
「那个女生的跳发呀!」天童比了一个发球的动作,腰弯成夸张的角度,「穿着那麽长的裙子,照样跳起来发球,你有看她身体弓起的角度吗?那样不会运动伤害?」
「那是因为只发一次,才敢那样做。」牛岛淡淡道,「当然,那种动作只做一次,也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运动伤害,所以她肯定练习过很多次,才能做出那样的跳发。」
看牛岛一脸不为所动,天童以为话题就此终止,悻悻然地耸肩。
由於兴趣涉猎广泛,他一向很会找新话题,这会儿天童决定聊一下新买的漫画。
「话说...」
「虽然行为很莽撞,」在天童开口的同时,一声不吭的牛岛忽然又补充道,「但那还是一个很完美的跳发,这点无法否认。」
天童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刚刚牛岛说了「完美」吗?
「唉呀呀~完美?居然能被你这样评价,真是难得了。」天童在心中啧啧称奇,忍不住追问道,「你该不会认识那女生吧?」
牛岛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什麽。
「不认识,不过我刚刚听到她的同伴叫她远田。」
「哎呀,从没听说过这名字呢。」天童促狭一笑道,「如果我跟你说,我知道她读哪间学校,你会不会问我呀?」
牛岛转头看了天童一眼。
「你怎麽会知道她读哪间学校?」
「我中午去了趟便利商店,」天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结帐的时候排在他後面,看到他钱包里的学生证了。」
「我记得午休时间禁止脱队。」
「啊啦说溜嘴了,」天童装出紧张的模样,指着牛岛道,「你要是想听情报就不要举发我!」
「我没有要举发你。」
「嗯,我就知道你想听情报。」天童格格笑了几声,夸张地比出讲悄悄话的姿势,「她在保野川。保、野、川哦~」
「保野川?」这间学校很有名,是文科升学强校,就算牛岛连续就读白鸟泽的国中与高中部,还是对这间学校略有耳闻。
这间学校不是....
「呵呵~」天童挤眉弄眼道,「对,就是那间盛产运动白痴的学校。」
牛岛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殊不知这一切都落在了天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