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知道自己衰的时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的那种衰法,只要一天走霉运,就会从头霉运到尾。
下午回到住处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晚上七点,冬天的夜晚来得早,七点钟周围就黑漆漆得跟什麽似的,我连翻冰箱找材料出来做东西吃的心情都没有,随手抓了钥匙跟零钱包就准备下楼,想说找便利商店随便买个微波便当果腹就好,可是人都走到便利商店了,打开零钱包一看,只有两个五块铜板。唯一不至於令我当场爆发的是悠游卡在零钱包里,而且里面还有剩一点钱。
晚饭是买了,却没有食慾,也不想回家去,站在路边,仰头望着路灯,眼睛看到的却不是白光而是中午正面撞上的那两个人。
「我不懂啊……」
我一直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还花了两天时间试图给自己打定心针,然而自己眼睛看到的事情,有任何别的藉口可以搪塞过去吗?
一月的风吹在身上很冷,我出来时没有多加外套,现在手里提着刚买的东西,将钥匙跟零钱包塞在牛仔裤的後口袋,理智上知道再不赶快回去等一下会开始咳得没完没了,但脚就是不听话,反而往反方向走,沿着没有人烟的小巷踱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图个清静。
小巷的底端没有路,是死巷。上次我去弄传真的小照相馆倒还开着,店长正在柜台後面的店里忙着,浓厚的咖啡香味钻进鼻子。隔壁不就是间卖咖啡跟轻食的店,这样两间店不是互相打架吗?
我还满头问号的站在店门口,店长的声音从斜後方传来:「哦,你是上次那位同学。怎麽回事?一个人呆站在那边?」
「啊,抱歉……」
店长把上半身探出柜台,拨开被风吹得更乱的头发,用和气的表情望着我:「看你今天是暗灰色的,是不是心里很烦?如果这次你不赶时间的话,来喝杯咖啡再回去吧,也可以顺便聊聊天。」
我有点犹豫。实际上我可能真的需要跟人谈谈,却找不到对象。白夕宙在准备大考,郭卫刚找到新打工,忙得不可开交,没办法去烦他们;班上同学我能讲心事的没几个,吴亚鸣那种就真的算了;依俐学姐可能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我现在暂时不想接近系馆,不想冒又被孙智媛抓到的危险。找马卉婷谈的话,我就是白痴。
虽然眼前这位店长是陌生人,但似乎可以相信……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向那间小得令人惊讶的照相馆,将上半身靠着柜台,接过店长递来的一小杯热咖啡。他没有放糖也没有放奶精,深褐色带些透明感的液体与洁白的杯子对照之下的反差极大。靠近鼻子,咖啡的香味更浓了。
「您不是照相馆的店长吗,怎麽会泡咖啡给客人呢?」
「这招是跟隔壁那间卖咖啡跟蛋糕的店学的,」店长朝着隔壁没有亮灯、已经打烊的小店抬了抬下巴:「不过我当然没隔壁邻居那麽好手艺,只有咖啡比较能见人。」
「呃……我是说,您这里明明是间照相馆……」
「你也可以说是因为我很闲的关系。」店长笑着端起他自己的杯子:「反正这年头已经没有人洗照片了,你就当陪我打发时间吧!」
「没有人洗照片,那您为什麽还在这开照相馆?」
话都讲出来了才想到这问题非常失礼,可是讲都讲了,只能在肚子里暗骂祸从口出,反倒是店长手上端着杯子,照样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点都没露出生气的迹象:「因为我喜欢看人。虽然把店开在小巷子里还说这种话一副就是自相矛盾的样子,可是躲在这里,也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人,非常有趣。」
这答案倒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知道有些人开店或是工作只是纯粹为了兴趣,您也是这样的吗?」
「一半算是。」店长的眼睛透过镜片和咖啡冒出的热气,笔直地盯在我脸上:「刚刚也说过了,我喜欢看人。而且我看人还满准的喔。」
「满准的?」
「你不是有心事吗?」
被讲了第二次,这回不得不点头承认。店长的笑容还是一样和善:「是什麽问题呢?」
我不知道主因究竟是什麽──可能是我真的需要找个发泄心声的管道,或者又浓又香的咖啡安抚了我的神经,也或许是店长的气质与这空间的气氛感染了我──就把最近这几天困扰我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了这位陌生的店长,包括艾理善不接我的电话和讯息,却连续三天被我看到跟别人走在一起。我只有两件事没说,一个是艾理善的名字,另一个则是他的性别。
店长双手捧着咖啡杯,下巴抵着杯缘,认真地听我讲话,完全没有笑,也没有试图打断我的滔滔不绝。我把话全部都讲完,举起杯子灌了一大口咖啡,也不去管这样是不是浪费了手冲咖啡的美味。店长仍然偏着头,一只手支在柜台上,另一只手缓缓抚着他的杯子,似乎在思考什麽重大问题。
「请问──」
「我知道了。」
「咦?」
「这样说吧。你信任他吗?」
「信任?」
「对。你相信他吗?」
我停了一下。
问我相不相信艾理善,我很想回答「是」。他不太拐弯抹角,想说什麽就会直接说,大部分的时候,我都不需要去猜他的心思或者情绪变化──就只有这次除外。我很希望他给我句「什麽」,就像一开始他跟我说「没带手机出门」一样,而不是一片沉默。
店长看我迟疑,放下杯子换了姿势,改成正面笔直对着我:「不能吗?」
「……我不知道。」
「没关系。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来,你会回答『不知道』,也算是正常。可是,也许有一种可能性存在,就是『他不得不躲着你』。」
「什麽意思?」
「比方说……你有没有『不愿意告诉他』或者是『不敢告诉他』的秘密?」
直觉当中跳出来的第一个答案是「没有」,毕竟我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气喘这个毛病──艾理善可是一清二楚;然而在嘴巴回答之前,脑袋先踩了刹车,翻出孙智媛的事情。
孙智媛的事情适合告诉艾理善吗?我完全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做出对不起艾理善的事,可是跟他解释会不会更容易造成误解?
或者,我可以告诉他,但是可能要很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
「你看,你也会有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的事情。」店长的指摘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或是取笑,只是听在耳朵里有点刺痛而已:「不一定是故意的,应该也不是出於恶意,只是必然有原因。你有的话,他也一定有。」
「这我也知道,可是……」
「可是?」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办。」
这话讲得有点失礼,好像我把自己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随便抛给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可是等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半是自暴自弃地补上一句「我也不是没有自己采取过行动,但他就是完全没有反应。我还能怎麽想?」。
出乎意料之外地,店长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我这番自我防卫成分比较大的言论,只是又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添上一句「不会的。把这杯喝掉,事情会变化的。毕竟人生嘛,时时刻刻都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