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
烈日高挂空中,炽热的金色光芒照在地面上,只要赤脚踏在滚烫地板上,都会让人一跳一跳的像在煎锅上的虾子。新闻报导这个礼拜气温会直直上升,今天更是创下今年最高气温,最炎热的一天,气温直飙摄氏三十八度。
「请全校同学到走廊上集合,由班长带领到操场,我们将举行校庆的开场典礼。」
虽然早知道今天是校庆,但听见主任广播出的事实,还是让全校不约合同地哀嚎了。
「天啊……为什麽刚好是今天啊!外面根本是炼狱啊!主任啊~」方瑀趴在桌上痛苦哀嚎。
「别再做无谓挣扎了啦,快穿外套,不然会被晒黑!」比起方瑀,宁宁倒是很认命,「小媛,走了喔?」
「我不太舒服,想去洗把脸,你们先去吧……」
「你不舒服?」宁宁和方瑀同时讶异,从进到教室,相处了至少有两个小时,她们居然都未发觉她身体不适!
宁宁立刻紧张询问,「哪里不舒服?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去保健室?」
「没有很不舒服,洗个脸应该就好点噜。」
宁宁和方瑀面有难色互看一眼,方瑀勉强答应,「好吧,那我们先去,你慢慢来,如果很不舒服就乖乖待在教室休息!」
「好窝!」谭子媛点头,硬扯开嘴角,露出傻气十足的笑容,见她还有力气笑,应该是没什麽问题,宁宁和方瑀才半放心地离开教室。
谭子媛感觉得出自己身体不适,应该是天气太热的关系,热得她有点头昏脑胀。在天花板上努力工作的四个风扇吹出来的尽是热风,热气随着电扇吹出的风不断循环,产生热空气对流,使得整个空间更加闷热。
她双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原地伫立了几秒,拖着笨重的身躯,步履蹒跚走到洗手台前,转开水龙头,双手碰到沁凉的冰水时感觉舒服了些。
听见一旁传来吵杂声,她往左边看,望见嘻哈和矮人正在打闹,班级排队正准备走下楼梯,果真下一秒就看见李想排在队伍中间,两人对上目光时同样停下动作。
见李想伫立在前方不动,朋友们朝着他视线方向望去,发现是谭子媛,疑惑地互相对望。
「你不走吗?」眼镜男问。
「你们先走吧。」
「唉唷~」矮人立刻用手肘撞了一下他,摆出猥琐的脸,「小绿学姊怎麽办?」
李想沉默不语,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瞪向矮人,光是眼神就快杀死他。
「嘻哈,带他下来啦!」眼镜男站在楼梯间,望见矮人的白目行径,立刻叫嘻哈把他带走。
「你可以再白目一点,不会看场合喔!走啦!」嘻哈勾住矮人的脖子,将他强行带走,全部人都绕过李想下了楼梯。
谭子媛将水龙头关紧,呆愣指着队伍离开的方向,「你不跟上去吗?大家都下去了喔?」李想没有回答,他迈开脚步往谭子媛走来,直到走到她的面前,两人的距离近的只剩一步就能碰到对方。
谭子媛对於他的举动感到错愕,她瞪大着眼,感觉浑身不自在,「为、为什麽要靠这麽近?」
李想突然向她伸出手,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不自觉耸了一下肩,没想到下一秒,冰冷的手就覆在她额头上,「你不舒服?脸色看起来很差。」
为什麽她什麽都还没说,他就看得出她身体不舒服?方瑀跟宁宁都没注意到了,为什麽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呢?不,最应该问的是,为什麽他会在意自己呢?
谭子媛怎麽也料想不到,李想竟然会主动触碰她,并且是如此温柔地、充满关心的。而被他这麽一碰,太阳好像又大了些,让她体温又升高了。
「有点不舒服,可是现在洗完脸好多了……」她愣愣回答,一直抬着头望着他,站这麽近才发现,原来李想比从旁边看还要高很多,整整高她快一颗头!
「嗯。」李想收回手,低沉有磁性的嗓音此时听起来特别柔和,「这种天气在操场中暑的案例很多,你还是别下去了。」
虽然很想像个孩子依样依靠别人、像个孩子一样不舒服就哭,但想起李想以前对她说过的话,要她长大一点,她也不想再像以前一样,被当成异类嘲笑了……所以这时候,她必须要学着坚强一点。
「没关系啦!没有那麽严重。」可能是不习惯这样温柔的李想,平时话多的她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整层楼的学生都已下楼集合,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操场上传来微薄的吵杂声。谭子媛打破沉默,想赶快结束这段尴尬,「你今天也会领奖吗?」
他轻轻皱起眉宇,不解为什麽要问这个问题,「会啊。」
「喔……其实我不是想问这个,我是想问,为什麽你……」
「喂——李想!领奖人要去司令台後面集合罗!」一楼的同学看见站在三楼的两人,挥着手示意他下去,李想随即回应一声後,转过身问:「你想问什麽?」
「为什麽你……」看得出我不舒服呢?本来就有点难以启齿的问题,被打断後就更难再开口,脑袋一乱,她随性指着他的脚踝,「为什麽你要穿墨绿色的袜子啊?」
「……」李想皱起眉间的力道比刚才加深了,感觉上不打算回应她的白痴问题,她反倒感谢他没有配合她耍笨……
一大早的,更加郁闷了……
「你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糕了,还是别下去吧。」
「你才是,看起来比我还糟糕。」
他歪头,表示不解她的意思。
「工作啊!每天都兼那麽多份工作很累吧?你看你的黑眼圈。」她说着,伸出食指原本想触碰他的眼部下方,他一惊,下意识往後退後一步,见状,谭子媛愣了半晌才收回手,「啊,抱歉,我这个笨蛋又乱来了……」
「不是,因为太突然……」他语未落,谭子媛立刻接话:「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碰到你啦!」
「……」他无奈蹙眉,百口莫辩,知道自己现在不管怎麽说都只是藉口,为了脱离尴尬气氛,转回刚才话题,「虽然工作很多,但是还能撑。」
「什麽还能撑,干麽这麽逞强?你不是在还债吗?」
李想错愕,脸色一瞬间增添几分肃然,低沉的嗓音从他喉咙响起,却不比刚才的声调温柔,「……你为什麽会知道?」
「喔……上个礼拜意外去到你家,你去上班时,阿姨跟我提起的……」她尴尬傻笑,见他脸色变了,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开始战战兢兢,「她跟我说了很多,你爸爸的事、还债之类的……」
「……」他始终面无表情,乌黑瞳孔里深不可测,幽幽开口:「你还记得国中时被欺负的事吗?」
「嗯?记得呀……」她点头,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以前的事,那些陷害她、嘲笑她的异样眼光,她怎麽可能忘得掉?
「以前你被欺负时,什麽话都不说,自己一直闷着,就是一种站在原地等人来帮助你的心态吧?」
谭子媛傻住,笑容僵在脸上。
「你是不是很依赖人?什麽事都想要别人帮你完成?」
她瞠着双眼,原本扬起的嘴角渐渐平行,手不自觉抓紧衣角。
「以前就觉得你和一般人不一样,直到前阵子看心理学的书才知道。」
预料到他下一句要说什麽,恐惧感油然而生,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疯狂跳动,彷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不要。
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不是怪物啊。
「你……是『彼得潘症候群』吧?」
霎时,在空中随风飘的云正好挡住太阳,阻挡了阳光的照射,谭子媛看见四周瞬间暗了下来,一阵凉意正从她的脚底攀上,像是千万只蚂蚁沿着背脊爬到头顶,彷佛灵魂瞬间抽离。
「我看书上说,『彼得潘症候群』大多数是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从小被捧在手心呵护,才会导致长大後也希望像小时候一样都有人帮忙。你也是吗?」他弯下腰对上她的眼,又再强调了一次:「你也是那种大小姐吗?」
「你是『彼得潘症候群啊』?」简直就像在说——原来你有病啊?
多麽伤人的一句话,犹如快速的利刃,直接插进她的心脏。
令她不禁想起种种声音,徘徊在她耳边,挥之不去的、令人心碎的声音。
「我是啊,『彼得潘症候群』。」她毫不畏惧对上李想的视线,「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麽仰赖书上写的,大多数?既然你都说是大多数了,你又怎麽知道我是那样?」
「如果你是大小姐,你能懂我们这种穷人平民的痛苦吗?你是以放学闲晃看我辛苦工作的样子为乐?还是看到我家破烂的模样觉得有趣?」想起与子媛的种种回忆,李想无法抑制心中怒气。
「你已经是人生胜利组了,大小姐,走在你旁边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不要叫我大小姐!你了解我什麽了?」她眉头深锁,战火一下子点燃。
「我只觉得,一个有钱人老是跟在我的身边,就像无时无刻都在嘲笑我一样。」他像是在嘲讽自己般地扬起一边嘴角,「在学校是个资优生,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光鲜亮丽,但真面目是个灰头土脸的穷小子,知道了这些,你都不觉得好笑吗?」
「好笑?为什麽会好笑?我不会用金钱衡量一个人,不会因为你家负债就对你改观,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不要把你对金钱的不满怨念都发泄到我身上!」谭子媛也讶异自己激烈的反应,她全身开始颤抖,感觉有什麽在体内就快要爆炸,像飞机一样失控直接坠入地面。
「不要以为只有你的人生很悲惨,不要以为只有你很痛苦,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她激动得眼眶泛红,气愤得咬牙切齿。
一下子高涨的情绪使自己脑袋更不受控,她身子晃了一下,踉跄了几步,见状,李想立刻伸出手想扶住她。
「不需要你帮忙!」她用力甩开他的手,「你都这样伤害我了,不需要装好人!只不过是不舒服,只不过是晒一下太阳,我抗压性不低,我只是不想长大,我不是怪物!」她激动地眼泪夺眶而出,对着李想大吼後甩头跑走。
明明看见太阳公公就在头顶上方,学生们还是得站在操场中央受苦,像是在炼狱被火刑一样炙热,太阳刺眼得令人睁不开眼,就连吹来的风都是暖流,空气中没有一丝凉爽。谭子媛感觉自己快被热气蒸发,体内的热度可能已经快要破表,晕头转向的她就连站都快站不住。
李想走上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脸上却不见太多的喜悦,而是疲惫。
全场响起鼓掌声,她站在队伍排头,用尽全力勉强举起手跟着拍掌,一下、两下、三下,她缓慢地拍着手,发觉眼前景物开始模糊。
砰砰……砰砰……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快速地跳动,彷佛快蹦出身体。
李想领完奖转身下台,步伐却不知为何加快了,正当他经过她面前,准备回自己班上原位的同时,谭子媛眼前景物瞬间天旋地转,刹那间,力气一瞬间全被抽光,她腿一软,整个人往前倒。
「小媛!?」
她依稀听见宁宁惊慌尖叫,方瑀匆忙叫唤,引起整个空间吵杂,好像四周的人全一拥而上,挤得她只能吸到稀薄空气,简直快将她窒息。
然後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起,一下子,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瞬间像羽毛般轻盈,躺在结实的手臂和胸膛,不知为何的,心情渐渐平静如止水,感到非常安心。
还没来得及看看是谁救了她,眼皮已沉重地没力气再睁开。
真丢脸啊,原本该昏倒的是因工作而劳累的李想吧。
「你是不是很依赖人?什麽事都想要别人帮你完成?」
为什麽会发火呢?明明他全都说中了啊。
也许他没有那个意思,但为什麽自己会那麽激动呢?
是不是因为曾经有太多可怕又痛苦的回忆,就像滚烫的烙印狠狠烧在心脏上,变成了阴影,使自己变得小题大作呢?
并不是害怕「彼得潘症候群」这个症状。
而是害怕所有人扫射异样的眼光,四周响起此起彼落的嘲笑声,彷佛将她当成怪物,在背後嘲笑着她有病。
怪物没有同类,没有人愿意站在她这边,所以她是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
如果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就代表可有可无了吗?
「不要以为只有你的人生很悲惨,不要以为只有你很痛苦,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说了那种话,他一定也不好受吧……
他的父亲因为被追债的关系,丢下一家妻小跑路了。从国中就乖巧懂事,偷偷背着妈妈去打一些零工,即使身心俱疲也是会带着好成绩回家让妈妈开心。
但我呢?
我只要坐享其成,我只要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只要大哭大闹就会有糖吃。
他努力不懈只是为了存活,小小年纪就独当一面,坚韧不拔。
但我呢?
只愿意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躲在所有人的背後,当个受人照顾、不想独立的孩子。
他虽然只剩下妈妈和哥哥,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在那间屋子里却感觉暖暖的,好像心被填满一样,确确实实是一个「家」。
但……我呢?
但……我的「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