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和佐为都不是急躁的人,一开始,两人都慢吞吞的布局落子,因此棋局进展的速度很慢,看的人心痒痒,恨不得上前帮他们下棋。
彷佛一场君子间的游戏,两人慢条斯理的各自划地,甚至公平的一人占了一半,让一旁观战的人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比赛还是怎麽。
白川的表情很严肃,现在的他基本上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围棋教室里面,心情就像在「幽玄之室」里和那些围棋老将们比赛一样,小心而谨慎。
黑子的压力没有那麽大,毕竟动脑的人是佐为,他只是负责下棋而已,除了放错位子还真没有其他能令他困扰的事情。
殊不知,这样的从容让对面的白川道夫大大误会了,以为黑子还游刃有余,心里一紧,棋士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如此被动!
白棋瞬间发动攻势,直接「断」了右上角属於黑子的领地,旁边的佐为一愣,随後换上跃跃欲试的笑容。
很好,真正的比赛终於开始了。
有人说,秀策的棋给人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身为「秀策流」的创始者,即便自己的布局已经被後世的人一再研究,也找到了突破的方法,但是存在千年的他也找到了愿意让他下棋的人,创造机会不断精进自己的棋艺,势必让这些棋士看见学会现代定石的本因坊秀策!
藤原佐为勾起嘴角,俊秀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却不是以往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而是一种充满战意的眼神,那种在自己的领域,看见与自己站在同一高度的对手,恨不得与对方分出高下的亢奋。
瞥了眼身旁的白衣棋士,那种锐利的眼神黑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看来网路上的棋士实力太过悬殊,而且棋力不够让藤原君发挥全力。
眼前这个白川君也是,自此棋局开始,那股亲切温和的气息全然消失,只剩下背水一战的决绝。职业棋士似乎是十段为限,都已经接近顶峰的棋士竟然对藤原君抱着如此巨大的敌意,黑子突然有种预感,即使是强大如白川君,也没有与藤原君相互抗衡的实力。
又一个落子,白川突然陷入长考,斯文的脸上甚至流下一滴汗水。
这场斯文绅士与风雅君子的龙争虎斗,由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拿下了第一回合。
自从白子展开攻势,这局棋不知不觉进入了中盘,白川道夫和森下茂男很像,都是属於实力派的高段棋士,以坚实有力的棋风下出了精彩却不复杂的盘面,即使是黑子这样的初学者,也能清楚了解现在的局势。
白川的确是个强劲的对手,他的棋风正统而毫不取巧,白子从薄弱到厚实,一步一步加强自己的领地,他凭藉的是多年棋士生涯所累积下来的实力和经验。这样的棋士很难对付,碰到像进藤光这样不拘泥形式,偶尔还会出现奇妙一手的类型虽然能让他感到惊讶,但如果後续处理的不够完美,就会被他一点一点吸收掉优势。
沉稳的个性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因为他不会受到对手的影响,冷静的下着每一步棋,进而影响对方的情绪。
所以,即便是像现在这样高强度的拼杀,他的棋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每一步都经过仔细缜密的思考。
一阵激烈的厮杀过後,慢慢来到了收官阶段,到了这个时候,基本大局以定,占上风的人必须更加小心谨慎才能保持优势,落下风的一方则是紧紧盯着棋盘,试图找出一丝空隙扭转局势。
而现在,占上风的是黑子。
白川还没有放弃,他看见了黑子一处薄弱的领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击那个地方。现在才刚刚进入收官,他还有机会,他一定能拿下这一局!
看着白子落下的位置,藤原佐为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手中的折扇轻轻点在棋盘上面,那是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瞪大眼睛,白川不敢置信的看着黑子落下的地方,他明明一直盯着棋盘,所有位置所有可能都已经审慎思考过了,为什麽还是给了黑子趁虚而入的机会?那个位置,他刚刚已经在脑中排列出各种可能,为什麽只是单单一手,黑子就轻而易举打破了平衡?
伸手拈起一颗白棋,白川小心翼翼的下着每一步棋,现在的局势已经慢慢像黑子倾斜,只要他再让黑子得空任何地方,这盘棋就会立刻分出胜负。
怎麽办?还有没有什麽地方是他没注意到的?足以瞬间扭转情势的神之一手究竟存不存在?如果是一百四十年前的棋神本因坊秀策,他会用什麽方法来化解现在的危机?
冷汗不停的从白川道夫脸上滑落,咬紧牙,双手紧握成拳,修剪的圆润平滑的指甲深深刺痛了手心。
一锤定音,白川道夫认输了。
随着白川道夫的声音,整间围棋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气氛安静的彷佛连隔壁那人的呼吸都能听见。众人愣愣的看着低垂着头的灰发男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他们最尊敬的白川老师,被这个蓝头发的男人打败了吗?
这怎麽可能?白川老师可是他们心中最厉害的职业棋士啊!
「骗人的吧?白川老师,会不会是刚才让子让太多了?没关系,这次采分先下,我相信老师一定会赢的!」一名学员站起身,讪讪的笑着建议。
「就是啊!老师您就是人太好了,每次都让那麽多子给新的学生!」另一名上了年纪的学员跟着附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个最厉害的白川老师会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阿古田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有人发现一旁呆站着的阿古田,声音急切的催促着。
「......没有让子,白川老师他们,是猜先。」阿古田声音低沉,似乎比白川本人还不甘心。
「好了好了,输棋的人是我,你们怎麽一个个比我还难过呢?」强打起精神,白川道夫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
「白川君,」黑子的声音不大,此时却清楚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是不是做错了?」这里是你的围棋教室,他这样简直就像故意找碴似的,会不会影响你在学员心中的地位?
像是听见了黑子未竟的话语,白川转头,很有风度的给了黑子一个安慰的眼神,「放心吧!我可没有你想的那麽脆弱,不介意的话我们复盘可以吗?」
「那就请多指教了。」
复盘的速度很快,因为两人都是实力拔尖的棋士,除了几处另有妙手,剩下的就只是实力的差距。
虽然心里有些落寞,不过白川的表情似乎很开心,在佐为透过黑子指出那几手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在闪闪发光。
黑子知道,那是一种惊艳与敬佩,对於看见比自己更加精彩绝伦的一着。
这大概是藤原君下过最开心的一盘棋吧,从遇见他开始,对手一直是网路上实力参差不齐的业余棋士,虽然藤原君说只要能下棋就很满足了,但其实心里还是渴望能让他使出浑身解数全力奋战的对手吧?
他不担心找不到实力高强的对手,因为他相信这些棋士愿意到任何地方和围棋高手对弈,为了追求更好的一手,他们会同意以各种形式进行比赛,就像当年的塔矢名人一样。他所烦恼的,是如何让这些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得不说,没有比赛和段位傍身是他最大的硬伤,就像藤原君所说的,连这种问题都无法回答,不过是把围棋当作闲暇时间的消遣罢了,一点也不值得认真看待。他身体里有一个热爱围棋的灵魂,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於是他放弃了解释,直接用实力让所有人承认藤原君的存在。
默默瞥向一旁认真复盘的白川,虽然这麽做对这个认真温和的男子不太好意思,不过藉由这一战,相信他的名字会以惊人的速度在职业围棋界传播开来,藤原君和高手对弈的愿望也能很快实现。
唰一声,围棋教室的门又被打开,一名绑着双马尾的少女满脸笑容的看着身旁面色不善橘发的少年,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两人年轻的容貌和满是中老年人的围棋教室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一进门就在无形中增添了属於青春的气息。
「啊!是黑子老师!」刚进来就一眼看见不起眼的黑子哲也,不得不说藤崎明的观察力十分惊人。
「你好,藤崎桑。」黑子先是礼貌的回应,然後才用略带疑惑的语气问道:「我并没有指导藤崎桑什麽东西,为什麽称呼我为老师呢?」
「因为黑子先生说称呼您黑子就可以了,可是我总觉得这样感觉怪怪的,所以心里就想说,既然黑子先生是阿光的围棋老师,那麽我就和阿光一起称呼您为老师好了!」藤崎明老实的回答,脸上是真诚而阳光的灿烂笑容。
「这样啊,」黑子柔和了脸色,平静的面容带上一丝暖意,「那我真的得教些什麽给藤崎桑了,否则怎麽担当起这一声『老师』呢?」
「咦?」没想到来一趟围棋教室可以收获一个老师,藤崎明惊讶的睁大眼睛。
「你愿意吗?」黑子表面上在询问藤崎明的意见,水蓝色的漂亮瞳孔却直直看向少女身後的藤原佐为。
藤原佐为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啊!那个,我很笨的,又没有阿光那麽厉害,所以我......」眼神紧张的到处乱飘,藤崎明拳头紧握,像是股起全身的勇气般回答道:「如果黑子老师不介意的话,那麽就拜托您了!」
「喂,大叔!」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三谷佑辉突然出声,却不是要对方也收自己为徒,「我通过了院生考试,总有一天,我会走到大叔所在的地方。」
「我会等你的,三谷君。」看着三谷充满斗志的眼神,黑子知道,这个少年所要的并不是他的道歉,而是认同。所以三谷君,努力来到他所站立的高度,用实力颠覆他的观念,让他把那天的话通通收回吧。
「我就先离开了,棋院今天还有比赛,下次我一定会让大叔刮目相看!」三谷放完话,没等黑子回答就转身乾脆的离开,只留下一个帅气的背影。
藤崎明为三谷的态度和道歉,黑子和白川两个都是随和的个性,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听着他们的对话,白川算是把三人的关系了解了大概,没想到藤崎同学竟然成为了黑子的弟子,黑子的实力高强,个性也很平易近人,希望他真的可以在藤崎同学的围棋之路上提供协助。
「恭喜你藤崎同学,黑子先生是很厉害的棋士,相信他一定可以在围棋方面给你很有用的见解。」
「白川老师......」藤崎明有些不好意思,明明白川才是她的老师。
「不是这样的藤崎同学,我只是围棋教室的老师,而黑子先生才是你在未来的道路上,真正能够给你指导和方向的人,有一个好的围棋老师,比什麽都还要珍贵。」白川显然非常了解小孩子的心理,两三下就把自己和黑子的角色定位区分开来。
藤崎明似懂非懂,反正就是说白川老师是围棋教室的老师,而黑子老师是只负责教导她一个人的老师,这样没错吧?
......一个人?完了感觉好严肃,万一她表现的不够好,会不会连累黑子老师一起被别人瞧不起?白川老师刚才的意思似乎是在说黑子老师很厉害的样子,这样弱小的自己真的不会给黑子老师添麻烦吗?
藤崎明脑袋乱糟糟的,思绪全部乱成一团,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还有一个人。
「啊,抱歉!」惊觉自己撞到了人,良好的教养让藤崎明想也没想便率先道歉。
「没关系,」来人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镜片後的目光直直看向黑子哲也。「看起来,我来的还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