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结果他们愉快的对话就终止在范彤打趣的问话里,凝结在空气里的沉默载着所有人浮沉,每个人的心绪都因而起伏不定。
范彤嚼着自己嘴里的吐司,越吞只觉得嘴里越乾涩,她忍不住伸手凑向桌上的牛奶,一边偷看范栢熙的表情。
满肚子的疑问无从宣泄,哥哥跟母亲的沉默让她觉得一切有鬼,但害怕踩中地雷的她一句话都不敢再多问,只怕多问多错。
整个空间里就只有她咀嚼的极细声响,偶尔有她拿起杯子又放下的撞击声,范栢熙就只是静静地垂着头,一言不发,更没动过桌上的食物。
「哥你不吃早餐吗?」吞下最後一口吐司跟牛奶,范彤很随性地用手背抹了抹嘴,另一手将放在餐桌中间的吐司夹蛋朝范栢熙的方向推了些。
听到那声响的范栢熙一顿,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范彤一眼,终是伸手缓慢地将吐司送到嘴边,在咬下第一口之前,他开口:「我有拍毕业照,但恕我拒绝你把我纳入镜头下。」他绷紧脸,沉稳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麽,我的确对拍照有过不好的回忆,所以非不得已,别再用你的相机镜头对准我。」
「……哥对不起我不晓得……」她紧张地绞紧衣摆,试图道歉。
「不用道歉,是我之前没跟你说清楚。」他扬起一抹极浅的笑,想冲淡空气里漂浮的焦躁与不安。
但同时间他也感觉到一份深沉的悲哀。
悲哀是因为,他还是瞒住了真相。关於那个人的一切,他会拚死埋藏它到最後──那是母亲希望的,也是那个人希望的。
那个人是,范彤从来不晓得自己有的「哥哥」,比范栢熙还年长,可生命却永远就停滞在十八岁的那一年,最年轻张狂、最缤纷灿烂的年华,再无法继续绽放。
「我知道了,我会把相片全删的。」范彤起身,连带叠起吃完的盘子跟杯子,走往流理台要清洗杯盘的途中,她与坐在位置上的范栢熙错身,一句话这样溜进了范栢熙耳里,很轻很轻。
──「但是哥,你什麽时候要告诉我全部?」
不好的回忆是指什麽?带给你那些回忆的人是谁?而妈跟你同样地排斥我捕捉你们的身影,是不是你跟妈有着相似的理由──是不是其实你也觉得,我荒废了课业在拍照,太不知上进?
范彤在问出那句话的同时明白,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范栢熙,就算他是她哥,但两年的差距,果然还是铸出了她无法跨越的藩篱。
──更何况,从小就在美国念书的她,在台湾这个家的时间短如她按下一个快门的时间,眨眼就能回忆完。
她错过的很多,不晓得的东西,更多。
她总以为她跟范栢熙很亲近,但若此时感觉到的陌生疏离却时不时浮现,只不过总是被她压抑下来,说服自己其实范栢熙待自己很好,就连国中时的学校同学都很羡慕她的哥哥如此呵护她……
好到有人说或许她的哥哥是个妹控也说不定。
但她没告诉那些同学的是,其实跟他们相处的两年多,正是她认识自己这位哥哥的时间,两年多的光阴在她看来其实很短,但范栢熙待自己的态度,却像是从小她便与他朝夕相处一般的亲密。
能够一下子就适应台湾的生活,或许都该归功於他。
将杯盘放入烘碗机的手一顿,范彤蓦然间想起昨天开学日发生的事。
昨日是特别的,不只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在台湾经历开学典礼,更特别的是她所遇见的那个人──如风一般的少年。
昨天那按下快门的声响彷佛还滞留在耳边,清脆的喀嚓声是她最熟悉的记忆,彷佛美国与台湾瞬间相连,唯有快门能让她不与任何一方脱轨。
清澈的嗓音接在那之後,她愣愣地看着那拿着相机冲自己灿笑的少年,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只是傻站在原地。
「喂!你叫什麽名字?」
很简单的开场白。
她的手紧紧攒着挂着相机的颈绳,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绳子,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叫谢侑豪。」见她没有反应,名为谢侑豪的少年搔了搔头,笑着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风起,斜下的夕阳落了光线在他身上,走廊的柱子阴影在另一侧落了深灰。
她凝视着那个笑容,原本偷藏在背後的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在伸直之後摊开了掌心,然後开口:「范彤。」
「饭桶?」那人诧异地瞪大了眼,「我有听错吗?二声还是三声?」
她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下,收回了手没有回答,而是迳自转身。
她突然间後悔起自己为什麽要跟对方说话。
但待她抬步欲走离,耳朵清楚捕捉到的快门声让她滞了脚步。她快速地扭身,回过头想责备对方,可眼睛对上的,却是他凑在相机後的观景窗,专心凝视着镜头的模样。
想质问的话全都吞回了肚里,就像刚刚愣住一般,她什麽话都问不出口、也骂不出口。
单眼的长镜头笔直对着己方,就像黑色大炮直指向自己。她忽然间很好奇,他究竟在那里面看见了什麽,或者该说,是看见了什麽样子的她?
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向他。
「范,范仲淹的范,彤是契丹的丹右边三撇。」
「范仲淹是谁?我只认识范冰冰。」他没抬眼看她,丢出的问句却再次令范彤傻眼。
风起,橘红在她走近他时一同镀在她身上,若有谁看见了这个画面,恐怕会以为,他们俩都融在了一幅名为夕阳西下的画里。
而很久很久以後的她是那般希望,他们就只融在那一幅画里。
因为他们都在那里。
小注:关於摄影的任何知识皆由网路搜寻等管道了解,因我涉猎摄影技巧&器具不够深入,如有谬误,恳请不吝指教,感恩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