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你就是曹曼榕吗?」下课时,有人跑到曹曼榕的位子旁边,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曹曼榕先是一愣,接着尴尬地摇头。
「咦,不是吗?可是刚刚老师是看着你的……」
「袁曼榕。」曹曼榕用着生硬的微笑答道,「我叫做……袁曼榕。」
「袁?」同学笑了,「跟班导是同姓耶。」
曹曼榕愣住,最後抿住唇,没有回答。
「你们该不会是亲戚吧?他刚刚还直接点名你当小老师!」
曹曼榕垂下眼睫,缓缓吐出接下来的话:「是。」
「哇!你们真的是亲戚啊?」同学拍手大喊,吸引不少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围了过来。
突然之间,曹曼榕的座位周围就围了一大群人。
坐在位子上,曹曼榕感觉像是有一道墙紧紧将她关在中央,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坐在这里。
就只能坐在这里。
那种莫名不安的骚动又袭上心头,她将头垂得更低。
耳边传来大家的讨论声,不时还有人问她与班导到底是什麽关系,各种猜测都有——堂兄妹、表兄妹、远房亲戚……
高亢的问句不断向她抛来,曹曼榕感觉自己被那些问题砸得头晕目眩。
鼻腔里沁满了同学们的气味,混杂在一块让她无法喘息,此刻身在人群中央,那种待在阿姨家长久以来的沉默压抑彷佛正在肆虐不已,她伸手摀住自己的脸,闭上眼睛想要什麽都不管,偏偏那些声音依旧像浪花拍打海岸,不绝於耳,富有规律地不断响起——
「她是我的妹妹。」蓦然,一道男音响起。
时间像是霎时静止,所有人都愣住没有说话,从原本的骚动不已转瞬平静,耳畔嗡嗡地像是无法适应这样的寂静。
曹曼榕轻轻地睁开眼睛,只见所有人都来回打量门外的袁光夏和自己。
她被看得浑身鸡皮疙瘩,紧紧抿住唇,最後仍是投降似地垂下眼睑,乾脆装作没听见。
「哇!真的是妹妹吗!」同学兴奋地大叫,「好酷喔!你们差几岁啊?」
老实说,曹曼榕根本不晓得袁光夏几岁了,所以这问题尽管她想回答也回答不出来。
所以她保持沉默。
「是刻意考来这所高中的吗?感觉被自己哥哥教好像很不错耶!」
老实说,曹曼榕根本不晓得袁光夏已经大学毕业、甚至已经考上老师了,更遑论任教的学校跟她考上的高中恰好是同一所,所以这问题尽管她想回答也回答不出来。
太多回答不出来的问题,於是她选择沉默。
「曼榕,你怎麽都不回答啊?」
曹曼榕最後仍是只能沉默。
心底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紧紧缠绕,她感觉自己快要灭顶在那汹涌的人声之中。既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她抬眼,目光穿过人群望向站在教室门口的袁光夏。
他也在看她,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为什麽要说出来呢?
就曹曼榕在这麽想的同时,她看见袁光夏的眼里闪过一抹暗色。
这次,是袁光夏先低下了头。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她,只是迳自提起步伐离开。
曹曼榕越来越不懂她的哥哥了。
***
曹曼榕的个性,用四个字形容再贴切不过:逆来顺受。
这连她自己都知道。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这个性是如何养成的——
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母亲一夕之间成为单亲妈妈。
为了要赚钱维持家计,妈妈常常将她寄放在曼榕的阿姨家,请阿姨帮忙照顾她。
寄人篱下,无论有什麽想法,都不能说出口。
因为那不是自己的家,不能予取予求,更不能给谁添麻烦。
即使阿姨对她再好,那种无形间的隔阂和陌生,让年纪小小的曼榕就很清楚什麽叫做压抑。
她从不闹脾气、从不顶撞长辈、更从不主动要求什麽。她只懂得如何迎合别人的要求。
所以,尽管是如此无理的要求,她也都不自觉选择逆来顺受——
她盯着桌上那张单子,不知道自己该要有什麽反应。
那是干部名单。
而名单上,斗大的「班长」一栏,旁边写着的正是她的名字,袁曼榕。
陌生却熟悉的笔迹,正是出自班导兼哥哥之手——班长人选,同样是袁光夏指定的。
她完全不懂袁光夏在想什麽。
明明之前才说过会公私分明,为什麽现在却毫不避嫌地指定她担任小老师和班长?
但尽管心中有再多困惑,她还是选择接受了这个结果。那是一种不甘愿的甘愿。
国文课以前,她踏入办公室,准备替袁光夏把课本跟上课用的公事包拿到班上。
一走进去,恰好就看见袁光夏的侧颜。
蓦然,曹曼榕想起了先前同学们说他帅。她这才真的开始观察起自己的哥哥。
明明之前见过那麽多次,她却觉得自己是在与他成为一家人之後,才真正开始试着了解袁光夏。
过去她甚至连他的脸都有些陌生,因为她从来不愿仔细看他,说是害怕也好,但更多的或许是没必要。
但现在曹曼榕却觉得心中有一股微妙的感觉在流淌,让她莫名想要认真端详自己的哥哥。
或许那叫做好奇。
曹曼榕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撇开自己定在袁光夏脸上的视线。
她低着头,就这样站在门口。
直到袁光夏发现了她,愣愣地问:「怎麽了?」
「来帮忙拿东西。」曹曼榕轻轻地回答。
「哦。」袁光夏也略应了一声,接着指向自己座位旁边的桌子,「东西在这里,麻烦你了。」
曹曼榕点点头,匆匆地走过去,拿了东西就想立刻离开。
没想到下一秒她就被叫住:「曹曼榕。」
每次听见袁光夏叫她「曹曼榕」,她总是会不自觉一愣。
不用她的新姓氏叫她,而是用旧姓氏。这会不会是代表他无法接受这个妹妹呢?这个想法,在曹曼榕在停下脚步的霎那掠过脑海。
「你不问我吗?」袁光夏突然开口。
曹曼榕一愣,转过头去,只见袁光夏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平静,却好像很深很深,曹曼榕完全无法摸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问什麽?」曹曼榕问道,声音带了一点乾涩,显得比平时更为低沉扁平。
「为什麽把你选为班长。」袁光夏说道。
曹曼榕眨了眨眼睛,盯着袁光夏,沉默了好一阵子。
最後她摇摇头,垂下眼睑,「无所谓,反正我接受了。」
袁光夏被她这句话弄得一愣,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曹曼榕转过身,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她重新踏出步伐,准备离开办公室的刹那,她似乎听见袁光夏
对自己说了什麽——
「对不起。」
她惊愕地转过头,瞪大双眼,却见袁光夏并没有看她,正拿着红笔,低头批改作业。
是自己听错了吗……
如果不是听错,那他这句道歉的意义,究竟是什麽?
曹曼榕提着袁光夏的公事包,穿梭在学生熙来攘往的走廊上,突然失笑——就连道歉,她也是这麽莫名其妙地接受了。
或许这辈子,她都得这麽压抑下去。
她已经快要忘记如何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