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停了,马儿踢步的哒哒声也止息了,只有秋日凉风在林间悠游而过,撩拨起枝叶发出细碎声响。董芳悠悠的张开眼,一时间,她还以为自己正枕在房里的白缎枕头上;但她揉了揉脸,马上就认清四周是葱绿竹林,而自己竟然趴在木生的大腿上!
这一吓,把董芳剩余的睡意也驱散了。
她赶忙离开那个「白色枕头」,把大斗笠扶正,跟木生连声道歉。
「真是对不起,我怎麽糊里糊涂的就睡着了……」
「没关系,我想你是累了吧。」
他的声音听来没有愠意,董芳这才放心的隔着帽沿瞧他一眼;只是,她这一瞧就发现木生一直斜靠在车板的扶手上侧头看着她。她不免又感到一阵心慌意乱,马上转头看向竹子林的另一端。
木生嘴角扬起淡淡笑意,他执起缰绳拉了拉,示意马儿要启程了。
「前头有岔路,我不知道该走那边。」木生说。
董芳闻言,便指向右边的小路,要木生往那儿驶去。过了竹子林,没多久就见到几户院子里晾晒着酒缸的农舍。她告诉木生说九叔的家到了,自己则趁他在拴马时,跑到农舍门口大喊:「九叔,董芳来提酒了」。
九叔是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叟。他一踏出木门,就笑着说:「董姑娘,今天怎麽是你来了?我不是前天才给你们送了二百斤酒去吗?」
九叔这句董姑娘叫得响,她也不敢回头去看木生的表情,「我们没见着多出来的客人,可是一大缸的迷仙酿就没了。」董芳说。
「没了再搬几缸子回去便是。」老叟注意到赤着脚站在车旁的木生,便朗声对他说:「那边俊俏的小伙子,来,跟我一起到地窖把酒搬出来!」
哎,难不成木生被当成醉红楼的小厮了?董芳顿时又是一脸尴尬,急急的解释说:「九叔,我来帮你吧。木大哥不是醉红楼的人,他只是……」
木生挽起袖子说:「搬个酒而已,小事一桩。你不是说要帮我补鞋?」
董芳这才啊的一声,转身走去找隔壁的婆婆借针线。木生看了董芳一会儿,便跟着老叟走进了地窖。
地窖的四壁都是石头,大大小小的酒缸子就整齐的陈列在石板架上;随便一数,竟也有千坛以上。木生虽然不喜欢酒,但对於眼前看到的景象,也不禁诚心的赞叹起来。
「年轻人,你觉得这里的酒多吗?」九叔笑问。
「嗯,很多。」
「可是这儿整整一千二百坛酒,今年能卖出的却不到十二分之一。」
木生问:「这是什麽缘故?」
「这是我家代代相传的规矩,」九叔边说边检视着酒坛封条,「迷仙酿没办法量产,制作一批得耗上一整年,每一坛又得放上十年才能开封出售。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时间,酿多少酒哪?从我曾祖父到我这代,年年都在辛勤的酿酒,可是再怎麽贪心想多酿几坛,也就只能这麽多了。」
这麽慢工细活的酒,金英居然一夜之间就给人家喝乾一缸,真是罪过!木生暗暗摇头。
「呵呵,年纪大了,忍不住就跟年轻人罗唆起来。」九叔拍拍架上的酒坛,「就是这二坛了,每坛都约莫有一百五十斤,咱们一起搬到车上吧。」
一百五十斤?木生对九叔眨眨眼後,就在老人家面前单手抱起一坛迷仙酿。他这举动逗得九叔既开心又钦佩,不禁对着他拍起手来,大声喝采。
那一老一少在地窖里时,董芳就坐在屋外的石阶上,飞快地缝补木生的布靴。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只靴子上,暂时忘了自己没跟木生解释清楚的困窘。她原本以为男人的鞋子多少会有点怪味,谁知木生的鞋非但不臭,还跟他身上一样有股淡淡木香。另外还有一点,也让她觉得小纳闷。
「真是神奇的布料,没缝隙也没缝边,这是怎麽办到的?」她边缝边想,接着就听到九叔的喝采声。她转头一看,只见木生单手扛着酒坛,健步如飞的从地窖走上来,轻轻松松就把大坛子放到车上。
这个人的力气真不是普通的大……董芳一时看了出神,忘记手上还拿着针,冷不防就被扎了一下。她苦着脸,小小哀嚎了一声。
九叔搥着背走到董芳身旁,「这年轻人不错,他是哪里人呀?」
事实上,董芳除了他叫木生之外,其他皆一无所知。她把在来的路上「捡到」木生的经过,跟九叔简略说了一下。
「原来是这麽回事啊!」九叔抚着满是皱纹的脸,看着正在固定酒坛的木生,「丫头啊,我年纪大了,看过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个叫木生的,肯定是个可靠的人。」
董芳一时不知道九叔想说什麽,便抬头说:「九叔,力气大的人就可靠吗?」
「当然不是。他才刚认识你,就愿意帮忙搬酒,可见他为人宽厚。你看看他把酒坛固定在车上的样子,一点都不马虎,所以他是个谨慎的人。有了这些优点,你说,他能不可靠吗?」
这麽可靠的人,一路上却都把她当成男的,董芳心里边嘀咕了一下。
九叔接着说:「要不要九叔帮你问问呀?看他家里是做什麽营生的,娶老婆了没?」
董芳听了,差点被针扎到第二次,「这、这,不、不好吧……」她震惊到词穷,结结巴巴的说。
「只是问问而已,有什麽不好的。」九叔於是唤了木生到面前来。
木生刚刚搬了二趟百余斤的大坛,但却脸不红气不喘,一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他走上前来,微扬剑眉,像是在问有什麽事。
「小伙子,你是我见过力气最大的人了。」九叔笑着说:「你家里可是世代都习武的?」
木生想了想,「我没爹没娘,从懂事时就是跟着一群武将生活,天天骑马练武,力气比常人大也是正常的吧。」
听到木生说他没爹也没娘,董芳不禁看了他一眼。
九叔同情的说:「你跟董姑娘一样,都是从小就没了亲人吗?」
他率真的摊摊手,「有无亲人都没差,我生活得挺好的。」
九叔又问:「那我再问问你,你订过亲了没?」
木生点点头,「订过了。」
董芳低着头,假装还在缝鞋子。虽然她刚刚很紧张,觉得九叔不该多问;但这会儿倒觉得有点小失望了。原来,他已经订过了亲。
九叔哈哈一笑,「你可别怪我多事。我见你力气大,人直爽,就想帮我认识的好姑娘们问问,看能否凑合一桩好事。既然你订过亲了,我也只好替她们惋惜罗!」
木生说:「我是订过亲,不过,我的未婚妻已经过世了。」
董芳大吃一惊,忍不住问:「发生了什麽意外吗?」
木生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董芳,「因为战争的缘故。」他轻轻的说。
九叔也感慨了起来,「这事发生多久啦?」
「三百……」直肠子的他正要以人界的时间计算,回答以三百余年时,才猛地想起该改口,「三百多天了吧。」木生说。
听到木生是用天来计算他未婚妻的忌辰,董芳颇为动容。
「年纪轻轻就遇到这种变故,难为你了。」九叔叹了口气。
木生没再接话,他漫无目的望着院埕里晾晒的酒缸。他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凡人谈起自己的伤心事。
董芳见木生心事重重了起来,便站起身来说:「九叔,我得走啦,店里还等着我带酒回去,改天再来找您聊吧。」
木生闻言,便对老叟点点头,迳自先走去解开马车的系绳。
董芳和九叔道别时,他语重心长的说:「这年轻人重感情哪!不过,看他瞧你的样子,你还是有希望的。」
「九叔,我今天才认识他,我还没有想到那层事情上去……」
「这种事,只要有人提了,不就可以开始想啦?」
董芳红了红脸,轻嗔了一声九叔!
老叟正色的说:「丫头,芙蓉对你虽好,但醉红楼不是你这种姑娘可以久待的。能找到对象就快嫁人,要是有谁阻挡你,别忘了还有九叔替你撑腰。」
董芳听了,心头不禁一阵暖热,她也不再推说别的,只是低声道谢。老叟笑着拍拍董芳的肩,要她上车去,木生早已坐在车上对他们招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