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之後,我经常在梦里看到爸爸跪在地上的身影,口中不断的喊着对不起,而梦里的我每次都会对着他大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这样的梦一直持续了两、三个月左右。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没有那麽恨你爸?」某天下班要走去搭捷运的时候嘉仪突然开口这麽问我。
「这怎麽可能。」
「或是你心里其实还记得你爸在你小时候对你有多好?」
「我连他什麽样子都没印象了,怎麽可能还记得那麽久以前的事。」
「又或是因为你妈的关系?」
「这⋯⋯我也不知道⋯⋯」
嘉仪她先是叹了一口气之後才跟着说。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要帮你约一下公司的心理谘商师了,或是你可以考虑跟萧恒生说看看啊,多个人听听你说话也不坏啊。」
当然我并没有跟萧恒生说,至少当时我还不想告诉他这些事,如果有一天我告诉他了,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准备好去真正的喜欢一个人了。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太多太多的心结都是因为自己不愿看开而钻牛角尖,也有太多太多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无法放下的事情,却因为某个陌生人的一句话而改变了⋯⋯
我还清楚记得我最後一次接到张先生的电话是在七月的某个礼拜五,我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六点十五分,算了算应该顶多再接个两三通电话就要下班了,就在我按下接话键之後,耳机里传来的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你们有飞去哪里?」
「客服中心您好,敝姓⋯⋯」
「是你啊,赵小姐。」
「是的,张先生您好,请问今天有什麽能为您服务的?」
「今天是你接的电话,我很开心,你一直都很亲切,也是最有耐心的听我说话的人了。」
「张先生快别这麽说,为每一位旅客服务是我们应做的。」
「赵小姐你还是一样那麽的客气。」
「张先生快别这麽说。」
「今天一样就听我这个老人家发发牢骚吧。」
就在我下意识想说张先生今天不知道要从哪个航点问起的时候,他说出的话却在我预料之外。
「我打电话来其实是想听听我女儿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温柔却又隐隐的让人有种悲伤的感觉。
「其实我女儿以前也是你们的同事,从前我就常常打电话来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刚好是她接到的⋯⋯」
「因为我和太太很早就离婚的关系,在她才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她身边,没能陪着她⋯⋯」
「我只能透过一些亲戚辗转得知她过得怎麽样,国二的时候她在学校里得了朗读比赛第一名、高一的时候她交了第一个男朋友,考大学的时候她考了两次,然後她就长大了,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了。」
「这麽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能在她的身边陪着她成长,当其他女孩都有爸爸可以撒娇的时候,当老师叫她写关於爸爸的作文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心里埋怨我、怨恨我。」
张先生讲到这里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下去。
「当我知道她毕业了,还进了航空公司工作的时候,我打从从心底为她高兴却没资格见她一面⋯⋯」
「我是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连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偶尔打打电话,听着话筒里那陌生的声音或许里面就会有一通就会是她接的。」
「後来呢?」听着听着,我和张先生彷佛不再是旅客与客人的关系,而像是认识已久的朋友一般。
「後来她就离开了,当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台湾半年了,她到底去了哪个城市我不知道,只听说她好像嫁去了美国,从那之後再也没有人跟我说她过的消息了。」
「她已经离开八年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麽改不了这个习惯,明明知道接电话的人已经不可能会是我女儿了,却还是觉得或许有一天接电话的就会是她⋯⋯」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我真的好希望能够见她一面问她过得好不好,然後对她说一句⋯⋯」
「对不起⋯⋯」
那声音中的悲伤让我也跟着红了眼眶,在我的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画面,年轻时的妈妈、爸爸,还有我们一起渡过的那段时光。
我的泪水一滴又一滴的滴在我的记事本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後,当我好不容易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时,我试着用不再是客服,而是属於我自己的话说了⋯⋯
「我相信您女儿一定过的很好、很幸福,有个很疼她的先生,有一对爱她的孩子,一个调皮的小男生和一个喜欢看书的小女孩,每天或许为了柴米油盐和帐单伤透了脑筋,但却过得很幸福,而她一定也会告诉您......」
「爸爸,谢谢你。」
「⋯⋯」
「⋯⋯」
「谢谢你,赵小姐,真的很谢谢你⋯⋯」
从那之後,我再也没有接过张先生的来电,只有偶尔当几个同事在茶水间聊天的时候,才偶尔会听到曾经有过这麽一位特别的客人。
张先生是不是因为我们的那通电话放下了,我不知道,但我想那通电话却真正的改变了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虽是站在帮助人的立场却有一天也被自己帮助的人帮助了。
「发生什麽好事了吗?」某天当我坐在萧恒生的车上的时候,他这麽问我。
「怎麽,我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吗?」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吧。」
「是什麽样的感觉,说来听听啊。」
「这很难解释欸。」
「可是我想知道啊!」
「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什麽?」
「就你以前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从来不会说什麽你想还是你要之类的。」
「你这样讲得好像我都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觉。」
「嗯⋯⋯我觉得你是啊。」萧恒生一面讲还一面点头。
人心既复杂又单纯,很容易钻牛角尖,而一钻往往就钻进了死胡同里,怎麽也走不出来。
原本的我应该也是那样的,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心脱离那个自己设下牢笼,但和张先生的谈话,似乎改变了某些事情,也让我回想起了几乎已经遗忘的记忆。
从前妈妈她无论多麽的辛苦,也从来不曾说过一句爸爸的不是,但她有句话她总会在我跟她提起爸爸时告诉我,我问一次,她就说一次,我问六十八次,她就会说上六十八次⋯⋯
「他带给了我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小天使。」
直到这麽久之後我才终於想明白了,妈妈她从来都没有恨过爸爸、怪过爸爸,哪怕一丝丝都没有,无论他是什麽样的,她都是在一开始爱上他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是她的选择。
妈妈确实是被爸爸辜负了,但我又有什麽资格去伤害一个她这麽爱着的人呢?
回想起那天爸爸在我面前跪下的模样,在他那有着岁月痕迹的脸上流下的两行泪,还有他口中不断重复着的对不起,那身影似乎和那个我只和他说过话的张先生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是要怎麽样的後悔才能让一个父亲十年来一直打着同一支电话?又是怎麽样的後悔才会让一位父亲在自己的女儿面前下跪?
人的一生看似有很多的时间,但其实不然,妈妈的去世,更让我有所体悟,我们没有那麽多的时间可以用在後悔又或是恨一个人,很多时候其实那些情绪都只是因为自己跨不过自己设下的那道槛。
张先生是没能陪伴女儿的亏欠。
爸爸是来不及对妈妈能够有所弥补。
而我则是对於没有能力能够好好保护妈妈的自己感到生气。
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的心都曾经生过病,曾经深陷永无止尽的漩涡之中,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也都一样,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一个能让自己想通的人。
那个人或许会是你的家人、朋友、情人,又或许就像是张先生那样的陌生人⋯⋯
後来萧恒生和我交往了,我们每隔几个月就会出国走走,去过的城市越来越多,在东京他带我去了机师才会去的神社,我还帮他求了飞行平安的御守,在慕尼黑我和他去参加了非常疯狂的啤酒节,在曼谷我们一起去吃了甜的和糖一样的芒果糯米饭,在纽约我们一起在时代广场前拜托了一位英文有着很重德州腔的先生为我们拍了照。
每当我要去看妈妈,只要他在台湾,他总会开着车陪我上山,他说要给未来岳母留一个好印象。
「怎麽了,你会紧张吗?」
「怎麽可能不紧张,第一次见自己女朋友的爸爸能不紧张的吗。」
「呵呵,你别想太多了,我爸人很好的。」
看着恒生的额头上一直冒汗,我实在忍不住笑,跟着我牵起了他的手,一起走进了我和爸爸约好的咖啡厅。
「爸爸,
我是虞柔,对不起,谢谢你。2016/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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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她传给爸爸的简讯里只留了这样一句话?」女子双手捧着仅剩一点余温的杯子问着。
紮着马尾的男子点了点头,跟着便将刚刚还在翻着的记事本推到了她的面前,那里面有着一张在这个店里拍的三人合照,一位年轻可爱的女子、一位英挺的男子,还有一位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的老先生。
「这就是他们吗?」
「很多人在面对自己的家人时,总比外人来的更不懂得体谅彼此。」
「一句简单的关心,一句简单的对不起,很多事情其实就会变得不一样。」
男子将记事本收了起来摆回了书架上,跟着他走回了吧台後方开始擦起了台面。
女子又在角落的座位上待了好一会,从她的手机发出了几封简讯後才站了起来。
就在她准备推开门走出玻璃屋前,她回了头,看着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很小声说了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谢谢。
“有些後悔可以弥补,有些却不能。”
泪光花坊–陌生人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