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晕了这麽多天,可知错过了场精彩好戏!」
当我醒来後,洛子决那神经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他雀跃无比地拽住我衣襟,迫不及待就想好好八卦一番,是滔滔不绝道:「现今咱们永华明宫只能用乱到不能再乱来形容了,不想那个周楚为竟然是如此之人,弄得莲花峰臭光头那张脸是说有多灰就有多灰……」
一见此人即心生反感,我想都没想就打断他,道:「我昏了几天了?」反射性地扳开衣领上的指头,我往後挪了一步,上下打量起他,忍不住蹙眉,「你这家伙怎麽会在我房间?」
「什麽『你这家伙』?小母儿真没礼貌,」听我说话口吻,那上挑凤眼隐带嗔怪:「为师可是每日每夜守在你身边呢,你瞧这眼窝都黑了一圈呢,由此可见为师多忧心你……」似要我确认一般,他边说人又朝我靠了过来。
我再往後挪了一步,眼神万分警戒:「你废话少说。」
「小母儿果真不够圆滑讨喜,难怪伤得比钕渚还严重,十足的活该。」
看我脸色越发阴沉,本坐在我床边的洛子决一甩大红衣摆,站起身,往前步了几步,跟我隔了些距离才回过身子,笑咪咪地望着我,「怎麽,不过去随便历个险、外加受个伤、再顺便偷偷懒昏睡个好几十日,就生好大的起床气。」
忽略其语带讥讽,我索性不理睬他,做起正经事,立即闭上眼,两腿一盘,吸纳缓吐,仔细感受身体变化,发现经过几天静养之後,身子俨然是舒适很多。
洛子决倒也很识相的没吵我,站在那两手环胸,安安静静地等着我睁眼,才问:「感觉如何呀?」
我面色稍缓,瞅他一眼,仅答:「还不错。」一语落下,我突然想起在绝尘境时,洛子决这人也是有差某龙套男来搭救我的,多多少少也算尽了师傅这一职,於是我点头冲着他示意道:「有劳师傅费心了。」
「唉哟,小母儿竟如此见外,直叫为师好不习惯,」洛子决一手抵在胸前,一手拄着下巴,笑眯了眼,露出两排皓白健齿,「难得做徒弟的向为师道谢,为师实在欢喜不已。不知母儿可有什麽不解的想请教为师,为师定可把所知的一一道出,兴许亦能略指点一二。」
神经病语气乍听诚恳,却不免令人感到狐疑,可我实在捉磨不透这人底细,遂问:「钕渚怎麽样了?」
我晕倒前的记忆很窘迫地只停留在她与仙尊的放闪画面,只要一想起那天雷光景,我心里头没来由地就一阵尴尬。
而另一头听我问起钕渚,神经病跟打鸡血似的,刷地一下冲到我跟前,目光炯炯,一脸兴奋道:「我等你这句话等很久了!」
只见他拿了我床上一个枕头,随手往地上一扔,清了清嗓後,甩了下衣摆,两手负於背脊,腰杆站得挺直,神色漠然盯着那枕头,即道:「大胆孽徒!竟敢包庇魔道之人伤我门派弟子!你可知错?」
紧接着神经病突然跑到另一侧跪下,手掐着嗓子,仰着头,语带哭腔:「师傅!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他迅速站起身又回到了另一侧,语调是仿着尊者口气,疏远而淡漠:「我等着你解释。」
神经病整个把自己弄得非常忙碌,是又跪了下去,浑身颤抖做筛子状:「渚儿虽早知楚为哥哥为魔道中人,但他是好人!楚为哥哥在绝尘境时一直都跟渚儿在一起的!只是到後头咱们走散了……可他守着渚儿、护着渚儿,是万不可能会袭击母儿姐姐的!」语到最後还扯了下枕头角,仿似在拽着谁的衣摆似的。
「……所以你到底是包庇了魔道之人。」
随着洛子决站起身,那清冷的语气隐含着莫大的失望,我几乎可以想像那白色身影缓缓摇着头,望着这个相守数年的唯一徒弟,眼角眉梢是一片绝情戾冷。
「事到如今连一点悔过之意都没有,还处处包坦恶人,明显不辨是非。算我蓝天穹教子不严、督导不周,今後我永华明宫桃花峰没你这个徒弟也罢。」
我想这段话对当时钕渚的冲击必是如滔天巨浪,那哭喊声撕心裂肺,眼底尽是痛色:「不!不要!师傅!我求求你!弟子这辈子生是师傅徒弟,死是师傅徒弟!都怪弟子不孝,如今铸成大错,弟子愿受酷刑惩罚,也不愿再苟且偷生,弟子本就命不足惜,师傅要夺便罢,只求师傅不要逐渚儿出师门……」
遽闻钕渚一语落下之後,是瞬间被尊者威压震飞,险些晕了过去,神经病绘声绘影形容道那尊者早已没有平常优雅嫡仙样,脸色铁青阴晦,活脱像个讨命的魔刹厉鬼一般。想当然尔钕渚是越发地泣不成声,拉着他衣角苦苦哀求,磕上了近百响头,磕到额头都出血了,才换得蓝天穹淡淡一句:「先拉回山下大牢,面壁思过,择日再审。」
「语罢,连看都不看一眼,姓蓝的是迅速转身迈步,洁白袍袖於风中飘逸旋起,只留给众人一道冷漠背影,那一刻,便是无法挽回的须臾,那一刻,他俩已成了末路……」洛子决一脸悲戚,远望彼方,用如此文艺路线的方式将故事画下句点。
只是,这一整段本该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虐心戏码,单看神经病自个儿瞎忙表演,无疑成了出古怪闹剧,所以我这会儿是费了好一番劲才勉强回过神来,也有些佩服自己能够自动带入式脑补。
「总结目前就是这个样子啦,觉得如何?精彩不?」此时洛子决已然面色如常,脸不红气不喘将枕头朝我这头抛来,「可还有什麽想知道的?」
我把枕头默默拥在怀里,整理了一会儿思绪才问:「……那周楚为可真是魔道中人?」
闻言,洛子决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这个嘛,那姓蓝的是看着你伤口做推断的,如今那人间二皇子闹失踪,除非他自个儿跳出来喊老子就是魔教派来的你来打我呀!不然这事是任谁也说不准滴。」
顿了顿,又听洛子决突然道:「……而如今,趁着咱们永华明宫大乱,小母儿也闹腾了这麽久,是否也该闯闯永华殿,取那夜光杯了?」
见我抬头看他,洛子决人走到我跟前,便是眨眨眼打量我,一副很认真地问道:「莫非母儿看戏看到把这要紧事给全忘光了?这可万万不行呀,正所谓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为师还是老话一句,倘若太过沉迷,到头来可是会害惨自己的哟,虽说你现在这样子已经够惨了哈哈哈……」话到最後是笑得越发欢快不已。
「……弟子此时尚需要静养,师傅且请回吧。」
胸腹怒火再度被汹汹燃起,我面无表情地走到门扉前,半推着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洛子决,敞开大门後即下起了逐客令,掩门前也不忘回吼一句:「你他妈下辈子才当傻子!!!」
岂料这门才刚阖上,是又被人推了开来,正想回头继续问候神经病他爹娘,进来的却是位不认识的弟子,我老脸犯窘,一问才知是尊者派来的,说是要领我去见见钕渚。
通往地下大牢的路程上,我与那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从他言谈之中才知此次以周楚为而起的动乱是比我想像中的还要严重,莲花峰峰主因周楚为乃魔道中人,自觉身受欺骗而琉璃心破碎一地,勃然大怒之下率着自家弟子冲去人间皇家就要算帐,撒野闹腾了一会儿,惹得天王老子十分不满,派遣了十万大兵誓言要围攻莲花峰战个你死我活,剑拔弩张之际,想当然远方的魔道正拍手叫好只希望两个笨家伙最好能大干一场,以来坐收渔翁之力。外头正打得火热的同时,里头的众人也没闲着,例如那位从没露过面的峰主之女竟在此时忽地撞壁自缢,死前还在案上写了几乎万遍的钕渚该死,其怨怼之深不言而喻,十足刷尽了存在感,但我还是认为这女配同志没好好把不满点写清楚乃是一大败笔,死的多少冤枉了一些。而这样的惨事无疑为本属清悠修行之地的永华明宫添上一大阴影,甚有传闻指称灭门之日已不在远矣。
至於身为永华明宫永久台柱的桃花峰蓝尊者,竟在此时选择了自我闭关,决定不问事了。
一语听罢,刹时不胜唏嘘,我与那弟子相对沉默了好一会,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钕渚牢前,待那弟子向我点头示意离去之後,我轻念了一则法诀,燃起的火摺子握在手中,这才得好好看清眼前钕渚。
地下大牢本就一片漆黑,一簇渺小火苗瞬间成了最大光源,此时钕渚姿势应是趴卧着的,我手执火摺子详细查看了她全身上下,虽说心里头多少也有些底,待看清时,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师傅?」
橘黄色的光火映着她憔悴的侧脸隐隐跳动,似是一时不适应有亮光刺激,她眯起眼睛,却又一直看不清楚,只想着伸手去揉,却忘了现今正被桎梏着,沉重的链条声於死寂的大牢中声响被格外放大,她迟疑了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只想着挣脱的臂腕直到被我深深握紧,才趋於冷静。
「是我。」
出口嗓音是意外的低沉,感觉钕渚愣了一会儿,我皱起眉头,捂着她冰冷的小手,是万分不解,「不是关进大牢面壁思过吗?怎会闹得如此遍体鳞伤?难道是尊者他……」
「——你别怪我师傅!师傅他什麽都不知道!」
钕渚突然惊叫起来,仰着头,瞪大着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惧怕,「这都是我咎由自取,怪不了别人!」她不自觉咬了咬下唇,此时表皮早已乾涩龟裂,是一下就沁出了血来,「这一切全都是我害的……害了如今永华明宫身败名裂……害了楚为哥哥被受污名……还害了姐姐受重伤……更害了师傅……」
眼看钕渚此般惨况,我只觉不忍,却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道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语:「……你好歹是尊者首徒,量在多年情份,尊者是铁定不会弃你於不顾的。」
钕渚闻言默了好一阵子,才轻声问:「……可他不愿见我,对不对?」她话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带了一丝自嘲,笑得分外哀婉,「但这样也是好的,他是知道我心思的,知道自己交出来的好徒弟竟是如此不堪,让师门蒙羞……这样肮脏的人怎能再当他徒弟?根本不配呀……」
听这话,我一时无语,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只见钕渚看了我一眼,突然低声道:「如今楚为哥哥伤了姐姐,又引起了诸多事端,已然罪大恶极,实在不值得原谅,但我不骗你,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为了我这样的人做了太多傻事,付出庞大代价,即使根本不值得……」
「而这样糟糕的我,还犯下了一个错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我需要姐姐的帮忙,」钕渚深深吸了口气,声线又压低了一些,「你去帮我告诉师傅,此时永华殿里的夜光杯是假的,真的夜光杯在我寝室的芥子空间之中,那是楚为哥哥临走前交给我的,说是可以让我早日修得仙骨……」她脸色蓦地又惨白了几分,「……我果真是既自私又贪心,其实拿到时就该跟师傅说了,可我还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念头,筑着痴心妄想的美梦,期望我们都会跟从前一样,奈何而今已经是截然不同了。」
「姐姐……」钕渚静静地凝视着我,「这样的我,很卑鄙吗?」
自从听见夜光杯根本就在钕渚手上之後,我一时无法思考,所以是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不卑鄙,一点都不卑鄙。」
心里头已拿定好主意,简单再跟钕渚说了些话後,我是迅速离去,步伐笔直往前,却是完全不敢回头瞧她一眼。
因为我才是最卑鄙的人。
没花多久时间便上了桃花峰,对於钕渚的寝间我早已熟门熟路,而里头物品哪里摆哪里自然是全都知晓,所以是很快就找到钕渚的空间芥子,取出那夜光杯。
心里头暗自一喜,从没想过能那麽轻易就入手,我小心翼翼的托着,正想要放入自己的空间芥子,却在此时忽感後脊一阵发凉,伴随着的是一阵血肉被刺穿的声音,我下意识地低头去看,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胸膛,而那尖锐刀锋隐含着与当时一模一样的可怕煞气。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那时在绝尘境伤我的,根本就不是周楚为。
「终於啊,上勾了,全上勾了,」耳闻洛子决轻笑声,我是费尽好几番工夫才转过身子,瞪向那老王八的,可无奈等他一收剑,这身体便彷佛被抽乾了空气似的,是忍不住跪了下去,而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仍旧是那副眯眯眼微笑:「不是早跟你说要提防我的吗?都提防到哪里去了?」
夜光杯坠落於地,却是没那麽轻易破碎,而是自动飞向眼前人手里。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明白,感觉四肢如浸水般地冷凉,「为什麽……你一定要杀我?」身子又往地上倒了几寸,疼痛自伤口蔓延,如烈火般侵蚀至全身。眼前的景色越发模糊不清,我整个人趴在地上,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拽住他衣摆,鼻间呼吸越发急促,声音却越来越小声,「你究竟是什麽人……我到底招谁惹谁了……」
「你并没有招谁惹谁,这每一世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你的选择造成的而已,」洛子决身形动也不动,手里转着夜光杯,语气云淡风轻,「也多亏你的选择,如此一来,钕渚与蓝天穹的这一世大概也就完美了,只要说入魔的人是你,周楚为是被你诬陷的,你所图的只是夜光杯,反正已是死无对证,自然便不会有其他那些弯弯扭扭的事端了。」
「当然,最後会变成这个样子,都起因於你的贪念,你是怪不得别人的。」
「——可是你凭什麽杀我!」我只觉得不甘,是拼尽所有力气怒吼,「洛子决!你凭什麽?」
耳闻他不语,我只好冲着眼前昏暗继续喊:「你等着!来世!我会杀了你!我一定杀了你……杀了你……」话到最後已是渐渐缓慢无力。
失去意识前我终於听见他的回答,那嗓音无比轻快,一点都不像正冷眼看着人故去的模样,洛子决道:「好啊,我等着你呢,碗母儿,我等着你呢。」
感觉到头顶被放了什麽,他似乎还低笑了一下,「但前提也要你够有本事才行。」
(第一世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