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遥歌轻吁一口气,摸了摸甘遂的脑袋,感慨道:「从前我以为自己的手段足够的狠、心肠足够的硬,但跟你们一比,根本不值一哂。」他背着他们侧躺在夏簟上,披散开来的青丝在午後斑驳的阳光下如同一匹柔顺的乌金绸缎,「你们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也许,孙问月、阮昨非待他的确存有几分真心,只是,他们都会为了别的东西舍弃他。
「遥歌,此生我负你甚多。来生,我定必千倍还你。」
孙遥歌嗤笑道:「孙问月,如果真的有轮回,我只祈求生生世世与你参商永离。」
阮昨非随孙问月步出洁华轩,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不对劲。」仔细回想刚才孙遥歌的反应,盘绕在心里的迷雾便豁然开朗,「你有没有觉得……遥、孙常侍的反应似乎平静了些?」
「那是当然。」孙问月在他耳边轻轻抛下一句话:「眼下琅琊王还未算穷途末路。」
「这是何意?」
「在这种风头火势的时候,他若再有什麽疏漏,那可真的可能永远翻不了身。离开帝京,反而是一条出路。他没有因罪削爵、废宗籍,可见皇上依然认他这个儿子。何况,以他的性格,如果真的被逼上绝路,他不但不会让我好过,还会把遥歌拖下水。」
「既然如此,为何你还要冒险出手?」
「一直耗下去,我和琅琊王的僵局早晚会变成死局,到时一切就未必是我能掌控的。」孙问月伸手挡住迎面白晃晃的阳光,「唯有主动出击,才能占取先机,不让时势牵住鼻子走。」
「可是琅琊王始终是个心腹大患。」阮昨非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抽薪止沸,剪草除根,才是根本的办法。」
孙问月微微一笑,那笑意如同一朵凉薄的雪花,让阮昨非在这炎热的夏日里生出几分刺骨的寒意:「想要琅琊王性命的人比比皆是,我们没必要蹚这趟浑水,露出马脚反而得不偿失。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剪除他在朝中的爪牙,即便他有命活着回来,我也要他在朝堂上再无立足之地!」
阮昨非缓缓吸一口气,「孙相老谋深算,在下佩服。」
孙问月往洁华轩的方向看了一眼,浅叹道:「只是红尘种种,不是全部都可以谋算得来。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到宓夫人那儿走一趟。」
到了宓夫人的居处,孙问月老老实实被人赏了一记闭门羹:「宓夫人正在午睡,吩咐谁也不可打扰,孙相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问月含笑道:「无妨,我在这儿等着。」
侍女没有接待他到前厅等候,他只能站在殿前乾等,午後无风,日光灼热,他站了片刻已是汗流浃背,大半时辰过去,宓夫人才命人宣他进去,汗水早已把衣服湿了一重又一重,整个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侄儿见过姑母。」
宓夫人似笑非笑道:「你这样子确实有几分『大病初癒』的感觉。」
孙问月一声不吭,垂首下跪。
宓夫人用力把手上的茶杯扔了过去,孙问月不闪不避,闭上眼睛默默忍受,杯子把他的额头砸得红肿,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头一面。
「当年你利用暮儿引我注意时,我便知你心机极重,将来定非池中之物。现在翅膀硬了,想来已不把我放在眼内。」
「侄儿绝无此意!」孙问月镇定道:「今次自作主张,请姑母降罚。」
「你且把来龙去脉从实道来。」
个中布局、算计与宓夫人所推敲的也相差不远,唯有命缘难测,今日一饮一啄,皆为前定——
「很多年前琅琊王生辰在王府设宴,宴上有驯虎表演,不料那老虎突然发狂扑向观众,所幸没有人受伤。百戏班主盛怒之下当众鞭打驯虎的少年,遥歌见状便哭着求我救他,我瞧着那少年蜷缩在地上挨打的身影,想起小时候饱受欺凌的日子,一时触动,便请琅琊王饶过他。事後替他赎身,留他在府中养伤。」
「阮昨非是你安插在太平道的暗桩?他感念你的恩德,一直在替你卖命?」
「不是。当年我只是想让他做遥歌的玩伴,只是他一直惦记住乡下的家人,遥歌便让他离开。不过他回到故乡时,当地爆发瘟疫,他的亲人皆染病亡故。他亦是在那时遇见他义父,加入太平道。」
「阮昨非不会真的是为报恩而来的吧,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他要为太平道寻一条活路。眼下太平道中的反对势力已被他剪除得七七八八,朝廷当可顺利招安。」
历经前朝太平道之乱,当世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可能眼巴巴看着太平道坐大,执意卷土重来,终归是条死路。
宓夫人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深谋远虑,杀伐果断。这个阮昨非,真不简单……至於遥歌,你打算拿他怎麽办?」
「没有琅琊王在旁推波助澜,他也翻不起大浪来,所以——」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亦不再多言。」宓夫人神色淡然,眉宇之间的冷意却淡了许多,「不过,已经破碎的东西,即便有心修补,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侄儿谨记姑母教诲。」
「芍药。」
「奴婢在。」
「你带孙相下去整理一下仪容。」
孙问月告退後,宫人立即把地上的碎片、水迹收拾乾净,宓夫人也扶住婢女的手进了内殿。内殿架着一个绣架,上面是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朵朵桃花精巧细致,栩栩欲活。一个窈窕的宫装女子背住她们安坐在绣架前,手执银针,却一直未有动作。闻得身後动静,连忙起来向宓夫人行了一礼。
宓夫人轻抚雪白底布上的烂漫桃花,神情柔和,「胡令能诗云: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枝头。指的就是舒婕妤这般巧夺天工的刺绣吧。」
「夫人喜欢就好。」
「桃之夭夭,如何不喜欢?」宓夫人眼底闪过一丝惆怅,如沉入深水中的砾石,再也无迹可寻,「可是你这些日子时常神思恍惚,究竟是什麽一回事?」
舒采薇低下头,沉默半晌,方道:「妾身想到冷宫看望吴氏。」
吴淑妃已被甄帝废入冷宫,并禠夺其内命妇的身份,故舒采薇称呼她为吴氏。
宓夫人秀眉微扬,「为何?」
「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舒采薇的声音低低的,彷佛一片飘坠落地的花瓣,「吴氏的收梢可作前车之鉴。」
「你去吧,本宫不拦你。」
有隐痛自宓夫人心底漫延开来,舒采薇眼中的麻木与漠然倒真是像极了孙问月,他们聪明得冷酷,理智得残忍,那是一种历尽世态炎凉,看透人情冷暖练就而成的铁石心肠。他们的心,早就成了一堆冰冷的死灰,所以能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宓夫人不觉轻轻一叹:「红尘之内,皆是可怜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