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白猜不猜 — Chapter 1-22

所幸我及时稳住情绪,还开口向她打招呼:「哈罗,胡老师。」

她置若罔闻,把我当隐形人,迳自对古邵远亲切地说:「小远,我在办公室,你书读完了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去。」

胡澐涓离开後,我仍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这女人现在是在对我挑衅吗?我气得差点折断手中的笔。

古邵远这时却抛出一句:「胡澐涓的女儿。」

「什麽?」我扭头看向他。

「写明信片给我的那个人,是胡澐涓的女儿。」

我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但我听说胡澐涓还没结婚。」

「她未婚生子,以前我去她家的时候,就是和她女儿一起读书。」

「那她的女儿现在在哪里?」

「前年被送去英国了。」

脑袋一下子被塞入太多惊人的消息,我一时反应不及,况且听古邵远这麽一说,我心中的疑问不减反增。

然而我无法再追问下去,胡澐涓方才所言,突然让我惊觉自己做的事根本就毫无意义,就算不让他们在学校接触,他们还是有可能在胡澐涓家单独相处。

「干麽?」见我不悦地将笔扔在作业本上,古邵远难得浮现出好奇的神色。

「假如你离开学校之後,还是会去胡澐涓家,那我们现在不就等於在浪费时间?像白痴一样。」我有点气他没早点告诉我这件事。

「所以你不希望我再去她家?」

「废话!我们的目的不就是让你不再有机会被她骚扰吗?」

他静静与我对视,「那我就不去了。」

我一愣,「你说真的?要是你连她家都拒绝再去,难道不怕影响你们两家的交情?」

「那不关我的事。」

又是那种完全没将胡澐涓放在眼里的口吻。

「陈津津,你的手机号码几号?」他话锋忽然一转。

「我还没办手机,先给你家里的电话吧。」我拉过他桌上的计算纸,迅速写下一串号码,他看了一眼就默默收进书包。

跟古邵远这个人接触至今,有许多事都让我觉得谜团遍布,处处是疑点。

中午一回到家,手握电话听筒的多津,就对我说有人找我。

早上在学校才给了古邵远我家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以为是他打来的,但接过後却发现是田甄。

「陈津津,你喜不喜欢狗?」她问得没头没脑,「我家养了两只超可爱的小狗,一只叫法老,一只叫埃及艳后。你知道市府附近有一座超大的公园吧?我们下午去那里遛狗好不好?」

「为什麽我要跟你去遛狗啊?」

「你不觉得今天的天气非常适合出来遛狗吗?那我两点在公园入口等你哟,拜拜!」田甄说完就挂断。

不知道这女人有什麽企图,但一个小时後我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门。

初冬之际的河滨公园有些冷,不过因为天气晴朗,所以公园里的人潮不少。

头顶阳光熠熠,河岸对面一整排整齐光亮的建筑,景色宜人,沁凉的空气里隐约飘来清新的青草香。

田甄就站在公园处入口处等我,然而她身畔却连一只狗的影子都没有。

我冷着声音问:「你的狗呢?」

「我弟先带牠们去别的地方了,等等就会过来,我没骗你啦。」

「少来,你找我过来这里的用意到底是什麽?」

田甄笑得神秘兮兮,「其实,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实在等不及到学校再说,才打电话约你出来当面聊。」

「什麽事?」

「我们边走边说。」她把我拉进公园,一副准备与我促膝长谈的样子,「你和古邵远是不是正在交往?」

「啊?」我大惊。

「我弟她女友今天上午去社团,她说她看到你和古邵远两个人一起在二忠班教室念书,我还一直跟她确认有没有认错人。」她的兴奋跃然於脸上,「你们到底是什麽时候认识的?又是什麽时候发展成这种关系?」

我狐疑地睨了她一眼,「真奇怪,以你的个性,听到这种八卦,应该早就告诉班上那些女生了。还是你其实已经说出去,只是打算再找我挖更多八卦?」

「我谁都没说,我只是想知道这是怎麽回事。你就告诉我嘛,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我不相信你。」

她举起右手严肃宣示,「我发誓,假如我把你和古邵远的事情泄漏出去,我明年就考不上大学,以後也交不到男朋友,而且永远都没办法减肥成功!」

这招够狠。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见田甄不惜发下这种毒誓,我也懒得再编理由搪塞她。「最近古邵远碰上某些麻烦,我为了帮他,才会暂时一起行动。会认识他也是纯属偶然,没什麽特别的。」

「他碰上什麽麻烦?」

我犹豫该不该将胡澐涓的事透露给田甄知晓。

坦白说,我心中有些困惑,古邵远对胡澐涓的某些看法,始终让我耿耿於怀。如果能有个人可以讨论,也许我就能拨开迷雾。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我决定将一切据实以告。

田甄听完,瞠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惊恐道:「胡澐涓也太变态了吧?居然对学生性骚扰。该不会她不只对古邵远一个人做出这种事吧?太恶心了!」

我耸肩叹息。

「你说,有一点你一直想不通。为了不让胡澐涓有机会再骚扰古邵远,你要古邵远告诉她,今後每周六他都会和你一起读书,而古邵远二话不说便去『通知』;然後古邵远今天又问你,是不是不希望他再到胡澐涓家去,你说是,他就很乾脆地答应你以後不去了,没错吧?」

「对啊,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不奇怪呀,这表示他喜欢你吧?」田甄歪着头。

我大惊,「你在乱扯什麽?而且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指什麽?」

「假使古邵远真的如此轻易就能拒绝胡澐涓,也不怕与她撕破脸,那为什麽不一开始就对胡澐涓的不当举动做出反抗呢?」

田甄想了一下,「这确实很怪,古邵远的反应不太合理,感觉他是真的不在意胡澐涓的行为,放任她性骚扰一样。」

我不由得头皮发麻,「这就是我最烦恼的地方。如果我直接问他,他是不是这麽想的,会不会很荒谬?真的有人可以用如此无所谓的态度任凭别人对自己性骚扰吗?」

「我倒觉得你不用想得那麽严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从小与胡澐涓天天相处,思想才变得那麽奇怪。不过,至少他现在愿意为你拒绝胡澐涓,这样不是很好?」田甄笃定地点了点头,「所以他一定是喜欢你。」

「为什麽结论又变成这个?」我傻眼。

「不然他何必拒绝胡澐涓?就是因为你开口了,他才会同意与胡澐涓保持距离。若对你没好感,他根本就不会理你吧?他这人可是唯我独尊出了名的。而且你们认识的时间又不算久,他却已经愿意跟你说这麽多事,想也知道他不但喜欢你,也很信任你呀。」她笑嘻嘻地推了我一下,「你还真的把古邵远『攻下』了,太厉害了!」

我给她一记白眼,正色警告:「这些事你绝对不准说出去。」

「保证不会,我才不想拿我未来的幸福开玩笑呢。但是古邵远也真可怜,如果没有被变态虎姑婆摧残,他可能不会变得那麽不正常,要不然他算得是那种很不错的男生呢。」

『你要不要去精神科看看呢?』

听到田甄这麽说,医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便冷不防闪过我的脑海。

「欸,我问你。」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假如有天你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你会怎麽样?」

「为什麽会哭不出来?」她不解。

「先别管为什麽,总之,若你发现自己失去哭泣的能力,怎麽样也无法掉眼泪,你会怎麽想?」

「当然超级痛苦呀!想哭的时候却不能哭,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不哭的话要怎麽发泄情绪?」她想也没想便答。

「所以你觉得这样的人也很不正常吗?」

「对我来说,这比古邵远还要不正常。我是那种就需要靠大哭来抒发痛苦的人,所以如果再也哭不出来,我铁定会发疯。碰到伤心的事就已经够难受了,要是连尽情哭泣的能力都失去,那活着还有什麽意思呀?」田甄振振有词。

我顿时哑口无言。

这时田甄从口袋里拿出铃声大响的手机说:「我弟打来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当她松开我往公园入口处跑去时,我才意识到她从见面就一直勾着我的手。

我盘腿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方辽阔的景色,陷入了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稀听见风中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叫。

循声望去,竟有两只黑色狼犬正往这里狂奔而来。

眼看两只庞然大狗就要朝我扑上来,骤然从心底涌上的强烈恐惧让我动弹不得,我立刻尖叫失声,尽可能蜷缩起身体,并抱住头。

「法老、埃及艳后,不可以!」

紧接着田甄的声音出现在耳畔,我放下微微打颤的双手,狼狈地抬头朝田甄看去,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她拉紧了拴着两只狼狗的狗绳,赶紧向我赔不是:「陈津津,对不起,我绳子没牵好,牠们才会突然暴冲。牠们只是比较热情,其实个性很温和,绝对不会攻击人。吓到你真的很抱歉,你没事吧?」

「⋯⋯我没事。」找回声音後,我脚步虚浮地勉强站起身。

「可是你脸色都白了。」她眼中有着明明白白的担心。

「没事啦。不过你不是说你家养的是两只小狗狗吗?牠们哪里小啊?」我不由得苦笑。

「法老跟埃及艳后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中,牠们一直是可爱的小狗狗呀。你不要看牠们外表凶狠,其实牠们很爱撒娇。」

她笑容满面,递给我一条狗绳,拉着我与她一起遛狗。

适才的惊险意外勾起我心中某段久远的记忆。

而那股占据我全副身心的战栗感,让我在回到家後都仍有些余悸犹存,精神委靡。

无视正在一楼客厅大吵的爸妈,我迳自上楼回房,将自己扔在床上,很快昏沉入睡。

恍惚之间,我发现自己受困在一个漆黑的木箱里。

木箱外环伺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凶恶野狗,一双双冰冷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灭。

木箱并不坚固,那群野狗撞了几下,木箱便被撞破了,牠们粗暴地将我拖了出去,打算将我撕成碎片。

我又惊又骇,怕得放声哭叫,却突然有一道火辣辣的剧痛落在我的左脸,像是有谁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重重甩了我一巴掌。

那一道剧痛只是开始,陆续一道道剧痛宛如一个个巴掌般轮番落在我的双颊,我痛得再也发不出声,一度就要昏厥过去。

『没有玩过这种黑白猜吧?』

『再来玩一次吧。黑白猜,男生女生——』

我猛然睁开双眼,一时难辨是梦是真。

从床上缓缓坐起,神思恍惚,直到听见淅沥淅沥的雨声,才扭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偶尔闪烁着刺目的电光。

我不自觉抬手摸向左脸,没有感觉到肿痛,只有冷汗涔涔。我浑身发凉,心跳失速,一时半刻还无法从适才的梦里回神。

『你可以想想上次一个人流泪是在什麽时候?那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麽事?也许就是那次事件,导致你今後再也无法正常掉眼泪。』

我想起了小学六年级那段如噩梦般的恐怖遭遇。

当时的心情我还记得很清楚,我以为自己可能会死,甚至死了都还不会被人发现。那种伴随着绝望的深刻恐惧,让我至今回想起来仍留有阴影。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夜里哭了多少回,然而等到平安获救,我似乎就没有再为此掉过一滴泪,也没有印象往後还有哪次再像那个夜里一样,为了极致的痛苦而大声嚎哭。

莫非就是被囚禁在木箱里的那个夜晚,让我从此丧失自行落泪的能力?

当这个念头从脑海飞快闪过,我不由得浑身一震,虽然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医生说过,我之所以会无法自行落泪,可能与曾经遭受某个巨大的惊吓或打击有关。

想了又想,最後我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当年那场意外让我变成这样的。

确定全家人都睡着後,我蹑手蹑脚地坐在一楼楼梯口,拨通了一组电话号码。

「津津?」话筒里传来大姊诧异的声音,「你怎麽会这麽晚打来?我已经跟多津说明天会打电话回家的呀。」

「大姊你今天有打来?」我有些惊讶。

「是啊,因为我有件急事想跟你说,但多津说你已经睡了,我就让他别吵你了,我明天再找你。」大姊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分外柔和。

「喔⋯⋯我今天很累,所以一回家没多久就睡了,刚刚才醒过来。」我按压了下脖子,「你要跟我说什麽?」

「是有关爸妈的事。这阵子你不是不肯理我吗?今天我刚好对雅惠表姊提到这件事,她说她跟你说了我当年为什麽会去台中,我马上就知道你应该是此而生气,所以想跟你解释。」

我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电话线,没有接话。

大姊匆匆往下说:「事情没有表姊说得那麽严重,虽然爸妈确实要我去叔叔的工厂帮忙,不过那也是我自己愿意去的,我想赶快找个稳定的正职,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但你放心,我已经没有在帮爸妈还债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才对我生气,所以我想跟你道歉,也请你原谅爸妈,好不好?」

听她温柔的话声,我沉默地凝视着地板上的几块盘子碎片,知道那一定是爸妈今天吵架时动手砸破的。

『想哭的时候却不能哭,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碰到伤心的事就已经够难受了,要是连尽情哭泣的能力都失去,那活着还有什麽意思呀?』

一阵酸楚涌上我的鼻腔。

但无论此时此刻的我有多难过,多麽想哭,眼泪却怎麽都流不出来。

我低头抚住左耳,哽咽地回:「⋯⋯我没办法原谅。」

我不知道该怎麽原谅让事情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

要是当初爸妈没有吵架,没有把我弄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我想对大姊这麽说,可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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