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之眼,MorskieOko。」那个鸭舌帽法国大众脸说,「以前叫做RybieJezioro,就是鱼湖,因为塔特拉山很少有这种鱼群聚集的湖。听说它的水清澈到能让人看见深处的鳟鱼。匈牙利人现在还这麽叫它。」
艾德温边听他滔滔不绝边跟着脚步,阳光燃烧着夏末的余烬,茂密高耸的云杉林静静伫立两旁,注视着两位旅人的行迹。
雾气从冰斗围谷中升起,淹没了山尖的雪帽与山岚。
接着入眼的,是那如镜般的一碧万顷。
「──……」
「很美对吧?」法国人说;顺带一提他说他叫尚皮耶,害艾德温想起先前小黑懒得记乔艾尔名字时老是叫他尚皮耶的事。「如果你朋友也有来就好了,至少别错过这等美景。」
艾德温一开始以为他在说小黑;确实如果小黑看到了应该会很开心……不过这人应该不可能知道小黑的事。
然後他才重新想起,这位尚皮耶和他都在『等朋友』。
「确实。」艾德温友善地微微一笑,「你朋友也是。」
换尚皮耶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说得也是。」然後他对艾德温招了招手,「跟我来。」
不等艾德温回应,尚皮耶就转身迈开大步,艾德温只得跟上。
「去哪?」艾德温在他身後问。
「看了就知道。」尚皮耶头也没回。
他们顺着环湖的山路继续向上,一路上尚皮耶还讲起了自己之前环湖的事。
「……雪堆积在两旁,步道结了薄冰,没摔进湖里都是万幸……」
「嗯,听起来也是一种难得的体验。」艾德温笑了。
「如果你要这麽看的话也行。」尚皮耶回头瞄了他一眼,「你是坐办公室的吗?」
「不是,我是管家。」艾德温回答,「不过在那之前跑过不少地方,像是实习一样。你看起来也不像坐办公室的人。」
「我确实不是。我是这边做一点,那边做一点。」尚皮耶含糊地答道,回头咀嚼艾德温的答案,「管家啊。你为英国人工作?有钱人?」
「之前是,现在不是。」
「在伦敦吗?」
「之前是。」
尚皮耶似乎还想再问,但艾德温没想再答。尚皮耶收手了。
「看。」尚皮耶说。
他们站在环山的路上。向下望去,群山怀抱中的海洋之眼是翠绿的映镜,带着一种欢欣涌动的生命力,疏化了每一位朝圣者的烦忧之心。
听说它通往亚得里亚海,那名金发女子这麽说。
「跟你商量一下,」尚皮耶拉了拉鸭舌帽,对艾德温抬了抬下巴,「从这里到黑湖并不远。我们再往上走一段。」
来的路上他和艾德温解释过,原本的海洋之眼除了叫鱼湖,也叫白湖。这里是海拔一千三百多米,黑湖在一千五百多米,顺着这条路径向上,会一路通往波兰的最高峰Rysy,2499公尺。
艾德温犹豫了一下,望向逐渐苍灰的天空以及背光的山景。
「真的,不远。」尚皮耶还在试图说服他,「你人都已经到这里了,多走一段能差到哪去?下次你想再来,还得再爬一次。」
这麽说挺有道理的。况且结伴的人熟门熟路,艾德温好像也没什麽拒绝的理由。
「你不会後悔的。」尚皮耶又露出那抹奇异的笑容。
阳光没有温度,用阴影将环抱海洋之眼的山臂切成两半。那是来自更高的地方的影子,海洋之眼只能映出其中的一小部分。
空气变得更冰冷、更稀薄。人群都在海洋之眼。
「你朋友,」尚皮耶突然问,「都没有跟你联络吗?」
大半植被都被留在了後方。所有生命都被留在後方,有氧气的地方。高海拔草原呼吸着稀薄的空气,低矮的山松哀悼般伏在此处,不发一语。
「没有。」艾德温下意识从内袋中掏出手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又讷讷地塞进大衣口袋,「我没有他的电话……没有存在手机里。」
有颗石头上被立了一个十字架。石头、石头、石头,还有乾燥的苔癣。
「真可惜。」尚皮耶点点头,「他想来这里工作?他有说为什麽吗?」
「算是。」艾德温含糊回答,「也许因为这里很美。也许不是。」
「所以,他没有告诉你他为什麽不去大城市,却选择来这里,而你也没问他?」尚皮耶瞥了他一眼。
艾德温心下突然空白。
这一路他心心念念都是小黑不见的事,到现在他才把这一切不对劲的状况连起来。
观光区的人也许来来往往,但山区小城本身并不是。
哪个外表醒目的外国人,在这种地方久留,还能安全隐身的?
×
「山羊不跳,就不会摔断腿。」老札伊米双手扶住桌缘,深嵌的双眼在浓长的灰眉下映出窗外夕日的金光,「这就是阿尔巴尼亚人做的事。我们会保护自家人。」
奥托拉下了窗帘,但老头领的双眼依旧燃烧火光。
「昨天他们背弃家园,今天家园背弃他们!」他高声喊道,「因为我们都有罪!宽恕叛徒是神的工作,我们是人,我们辨认叛徒!」
老札伊米举起面前的酒杯。
「今天,我们庆祝我们的罪恶,愿我们的家园得到正义!奥托,拿酒来!」
×
近晚的冷意顺着山风,集中到了镜面一般的黑湖,再往湖的深处而去。
这股夺去所有生命的冰冽寒意让艾德温愈发清醒过来。他看向那名自称尚皮耶的法国人。
「你朋友……也没有联络吗?」他问,「你应该……有对方的电话吧?」
「很可惜,我也没有。」鸭舌帽下,那半张脸露出没有温度的微笑,「本来,我还希望他会连络你呢。」
天色逐渐暗下,艾德温几乎无法辨认那身影。那人背後的湖面映着孤寂而哀伤的岩山,以及天空傍夜无际的深蓝。
×
「当一个生命消逝,奥托。」
「什麽?」
「当一个生命消逝。对那两个孩子来说,最後的美丽时光,是我最後所能给予的,愿他们得到宽恕。但当一个生命消逝,便是美景,亦如寸草不生之地。」
「你该睡了,老头。」
「我该睡了。我们都该睡了。终有一天,我们都将前往那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你有没有听过,那些波兰人会这样形容──」
『Gdziediabelmówidobranoc』
──魔鬼和你道晚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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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艾尔瞪着面前的人,眼里半是惊惧半是怒意。
「你很清楚,随便出手,会打乱整个行动。」那名自称瑞克的男子说,用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别这样看我,我并不是没暗示过你。我说,这个藏身处是个『创新的想法』。正常不会这麽做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