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四万年前!」
老绅士放下酒瓶的同时突然来了这麽一句,一口高地口音的标准德语混着阿尔巴尼亚的浑厚後鼻音。
当然,老绅士有名字,诺亚说他叫札伊米,他说老札伊米是他父亲的朋友,其他什麽都没提。
以这样的年纪和身材来说,老札伊米的动作相当健朗,步伐快而极具目的性,显然曾经受过紮实的训练。
那张脸上的肌肤在酒精长期的浸淫下出现微血管破裂的痕迹,浓而长的眉毛彷佛带给那对深嵌双眼极大的压力。
「先是两万三千年前,那些人走过白令陆桥,从西伯利亚走进北美,变成现在的美洲原住民。」
除了老札伊米以外的人都搞不清现在什麽状况。
诺亚的眼神移向艾德温,但艾德温下意识往小黑的方向看去,面面相觑失败的诺亚只好摸摸鼻子转回老绅士这边。
幽灵无法发问,律师和管家善於等待。
壁炉旁的旧绒布扶手椅也在等待,痴痴等着主人垂怜,但老绅士始终踱着步。
「这些基因!」他庄严一挥手,彷佛整个房间都是基因,「从阿拉伯半岛走到印度次大陆再到中南半岛,穿过中国到西伯利亚。离开他们在西伯利亚的同胞,到了美洲。但你能说他们和西伯利亚人一样吗?」
老札伊米又抓起酒瓶,含混地朝着可能是美洲或西伯利亚或哪边的方向挥了挥。
他的身体旋了半圈,看来有点倾斜,诺亚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接过酒瓶放到一旁。
灰泥墙面间有木头饰柱,墙上垂着几张挂毯和地图,剩下的一部分被几乎触及低矮天花板的沉重木书柜给挡住了。
艾德温又瞄了小黑一眼,小黑乾脆不管这边了,他晃到房间的另一边去,对着墙上的地图仔细端详起来。
「你说那是北方蒙古利亚的痕迹,小夥子──」
老札伊米倨傲地转向诺亚。
「我说不尽然。关键在四万年前,就在我们的北方──」老札伊米又抓起酒瓶,朝某个可能是北方的方向指,「在捷克,尼安德塔人来了,进了我们的基因库,他们的脸留在西伯利亚、留在东欧和北欧、留在匈人的土地上……」
「好、好,所以那是尼安德塔,我错了。」诺亚一边扶着老札伊米坐回扶手椅上,一边对艾德温做鬼脸,用气音对他说:「他以前讲的不是这样。」
「──还留在这个瑞典人脸上!」老札伊米指着艾德温大喊,但是人乖乖坐下了。
艾德温只能尴尬地笑着,忖度着他们到底为何没事大老远开车到卡伦山,上一堂体质人类学科普。
但老人的眼光不走了,一瞬不瞬地瞅着艾德温,突然间让他觉得冰冷。
「啊,是的。」老人突然又冒出这麽一句。
诺亚微微一挑眉,拿了个酒杯倒了白开水,塞进老札伊米搁在绒布扶把上的手中。
「是的,是的。你不是瑞典人。你是英格兰人。」老人喃喃说着,「啊,这让情况变得更复杂。有着秘密的闪族血统的英格兰人。」
这下艾德温确确实实不知道怎麽反应了,连忙又看向诺亚。
不过接着老札伊米露出哀伤的神情,一种充满力量的哀伤,艾德温无从闪躲。
「瑞典和匈人一般的血统给你洁白到让人惧怕的信仰和情操,英格兰的闪族基底则让你飞蛾扑火。你在灼烧、审判自己的灵魂。英国人,你在自杀,就像那两个孩子……」
艾德温能感觉到一股血气涌上胸臆。他强迫自己与老人对视着,但什麽都看不进去。
但老札伊米不看他了。
「一定会发生的,我知道。」老人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我看过那样的神情,我身边有很多人,很多曾经的朋友……」
「札伊米。」诺亚开口打断他,绕过扶手椅蹲在老札伊米面前,望着老人的脸,「我朋友在找人。他需要帮忙。」
「就像那两个孩子一样。」老札伊米拨开他,摇摇晃晃地又起了身。「那个苏格兰小夥子,还有那个东方人。」
空气彷佛冻结了。
「我不用问就知道。」老人的声音在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老态,「我看过完蛋的人。眼睛。他们的眼睛告诉你,他们完蛋了。走投无路的人。」
「他们去了哪里?」艾德温冲口问道。
诺亚被他吓了一跳,犹豫着该不该阻止他。
老人只是望向他,深嵌的双眼像个孩子一般地哀伤着。
「他们背弃了家园,现在家园背弃了他们。」老阿尔巴尼亚人喃喃着,「他们只能走上他们唯一知道的路,老札伊米曾经熟悉的路……」
艾德温想继续问,但这时诺亚脸色煞白,突然插到了两人之间。
「够了!」诺亚低吼,几乎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然而,艾德温又有哪次不拒绝他的呢。
他知道的……
「拜托……」头颅低垂着,极浅的金发取代那张橄榄色的脸,占据艾德温的视线,「你是聪明人,你看得出来札伊米是什麽人、我父亲为何让你来。别卷进这种事。」
艾德温没说话。
只有老札伊米继续喃喃。
「阿尔巴尼亚人知道怎麽照顾没有家的人。不管是红发的苏格兰小子,还是那个台湾厨子。老札伊米给了他们一条路。」
老人的话语声停下。沉默如同黑色黏稠的液体一般,缓慢艰难地侵蚀着这个空间。
年轻律师诺亚的傲气已然不复存在,他看着昔日的老友,蓝玻璃一般的双眼写满哀求。
不一样。艾德温冷冷地看着。
那蓝。
和瑟雷斯汀‧杜克蒂的蓝眼……就是不一样。
艾德温曾经的天空……
「那条路,该怎麽走?」艾德温开口问道。
诺亚闭上眼,彷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缓缓走到一旁,弯身将手肘靠在书桌边上,然後将脸埋进手里。
老札伊米看看他,看看艾德温,然後转向地图。
「飞蛾扑火的英格兰小夥子,」老人轻声道,彷佛某种咒语,「被血统所遗弃的小夥子……」
艾德温抽空了情绪。必须得平静。
没有过去。只有现在。
没有未来。
而也是在这个同时,冷汗突然浸透他的全身,那种熟悉的感觉袭上。
他发现了。
房里没有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