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
他们回到了饭店,有些魂不守舍。
老埃尔文平淡的神色让人发毛。
像个管家一样,抿着嘴角,带着一抹歉意和同情的自制微笑。
像个管家一样,退居一旁,静看一切的事件发生。
『我并不想这样告诉你,孩子,』管家像个长者一样,透过萤幕对着艾德温的眼睛说话,『有些小事你理当不需要知道。』
那瞬间艾德温眼中出现了退缩的神情,小黑以为他们接下来要讲的是什麽恐怖的黑手党金流阴谋,但老埃尔文眼中流露温情,在他接下来的语句中弥漫开一股初春乡间花田的冻草香。
『让我们来讲个故事。』老管家说。
这个故事由许多不同的故事组成。一个故事里,有个年轻貌美的瑞典裔女艺术家,她的头发爱笑,眼睛会说话,指尖的颜料常常沾到脸上。
『她真是个美人。』埃尔文说,带着一种缅怀的神色,刻意忽略了艾德温紧绷的表情,连小黑试着将手覆在他攒紧的拳头上都无法止住颤抖。
天真的英国贵族後裔青年爱上她,而她,埃尔文始终不知道究竟有多爱这位贵族青年,只知道她激烈地反对了与青年的婚姻,这场嫁入充满桎梏、闲言碎语和铜臭的上流社会的婚姻。
『在那之後,我们再也没看到她。』埃尔文透过萤幕瞄了艾德温一眼,有些模糊地咕哝了两声,『直到我们从那里把你带出来。直到那一天。』
但是在那一天之前,有很多个『一天』。
他看见窗外的日光亮了又暗,暗了以後街灯会亮起,然後街灯在晨曦中睡着。有时他也睡着,很多时候他醒着,有时半梦半醒,破掉的窗帘总是遮挡一半的光,也只透露一半的光。
後来街灯也坏了,夜晚一片漆黑,当他看不见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醒过来了。
快要入冬了,窗户是破的,不过就算没破也关不紧。结着冰晶的风从鏬隙中吹出,口哨一般的声响,从午後开始,连夜不停。
暖气是坏的,不过如果不是那样,情况可能更糟。
因为他实在太想睡了。
因为他快要没有感觉。
因为他抱膝躺下的身後总是传来一阵阵腐臭,床单湿掉了,留下奇怪的水。
因为母亲再也不说话了。
他很饿,饿到几乎再也不饿了,他只是看着浓重的夜色,等待光明,但是何必呢,什麽都不会改变。
没有人会发现他。
『你那时很虚弱。』埃尔文的声音很低,『我把你抱在怀里,心想,天啊,我到底做了什麽?我──』
「你做了什麽?」艾德温突然出声。小黑和埃尔文都猛地一抬头,从他的声音和表情中都找不出一丝情绪。
『……我劝你父亲不要找她。』埃尔温清了清喉咙,稍微提高音量,似乎在为自己打气,但语调仍然温润,『不只这样,我还尽了全力让你父亲找不到她。』
「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
『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挡住他搜寻的路。』埃尔文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不难,我是菲尔丁家的管家,从我年轻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他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也知道我总是为他好。』
艾德温深吸了口气,小黑以为他会质问埃尔文怎麽能这麽做、那是他的父母之类的,但艾德温始终垂着眼,神色静默。
「那,你们後来怎麽找到的?」
『一通电话。来自我的童年。童年的好友,也正好是你母亲的朋友。事实上,他那时并不在那里,警方从你们的旅馆房间找到他的电话号码,联络上他,然後他再联络我……很曲折的过程,不是吗?』
艾德温点点头,嘴角突然尖锐地勾起。「而你确定,你的主人正是我的父亲?」
但埃尔文没有被激怒或刺伤。管家苍老的双眼如海般宁静,无以名状的情感深沉地流进了艾德温眼里,世界在水光中消融,遮蔽了年轻管家的视线。
『──我怀疑。直到,我将你抱在怀里。』
×
饭店。
大堂酒廊。
香气。
人。
维也纳。
没有交集。
×
那麽其他的故事呢?和这个故事又有什麽关联?
关於这个问题,他们倒是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这就是那个人,桑尼‧里德(SonnyReid)。很阳光(sunny)的名字。」
麦尔博士打开先前的文件夹,翻到了一张照片,和他们先前看过的那些比起来更清楚:红棕色的发髭,一双漂亮的苏格兰眼睛。
照片里的男子很年轻,比艾德温印象中的还要年轻。
事实上,这张照片是翻摄自警局的档案照,照片中的他衣衫有点褴褛,发色在画素不高的翻摄中看来很红,点亮双眼的是一股子的桀傲不逊。
艾德温蹙着眉,一边配合着小黑的速度翻页。後面都是一些数字,看起来并不适合现在仔细阅读。向後没什麽要找的,所以艾德温又往前翻,在一张不清不楚、看来是从街角偷拍到的亚裔男子的照片上停了下来。
小黑没开口,只是静静看着。
麦尔博士也没开口,他背着手站在一旁,审视着艾德温的表情变化。
艾德温阖上了档案夹,同样也没说话。
「有个人在等你。」麦尔博士突然说。
艾德温和小黑都看向他,虽然麦尔博士本人只知道一人。
「别那麽凝重,是我儿子,他现在人在你们住的饭店。」麦尔博士微笑,「其实你认识他,你只是没见过我。难得有机会,我想应该让你们一起踏踏青、拜访一些好人,听起来如何呢?」
管家理解地微笑了。
「谢谢您,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博士又是哈哈大笑,赞许地拍了拍艾德温的上臂。小黑困惑地望向艾德温,但显然艾德温也并不是很清楚状况。当两人意识到麦尔博士倾身过来时,才注意到博士的手牢牢抓住了艾德温的手臂。
「老埃尔文,哎,我锺爱的老友。」博士轻轻笑着,眼中闪着沉着清冷的光,「我的老友。我当然知道他当初安排你和我儿子相遇不是偶然。他会找上我,完全是为了这个人。」
艾德温瞠眼望着他。
「桑尼‧里德。和教父的长子同名、也和教父的长子有同样的脾气,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早死。不过人生嘛,谁没有一死呢!爱尔兰人不是说吗,我们都是罪人,在魔鬼知道你死前就到天堂好好享乐一番吧!」
麦尔博士放开了手,姿态重新收回端正,眯眼望向窗外的市景。
「只是啊,老埃尔文‧莱特的记忆力不行罗,我来帮他补充一下。当初,我们的小桑尼没有打电话给埃尔文。警察从通联纪录追到他,但是联络不上。他坐过牢,所以他们查他的探监纪录,猜猜谁在上面?」
气氛戏剧化地停顿了几秒。这边还在僵持的状态,博士自己前踏了一步,伸出一手要与艾德温握别。
然後,又是一句。
「据我听到的谣言──当然,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们的老友说服了警方,说他们找到的小孩和菲尔丁家族没有任何关系,反而可能是这位里德先生的儿子。不过,谣言只是谣言而已,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