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是我们的艾德吗？』
那双眼蓝得闪着艾德温的眼。在不够清晰的画质中，蓝被晕开成一片，延迟让动作中的影像有些许残留，像是电光闪彻爱尔兰的天空。
那副薄而内抿的玫瑰色嘴唇猛然向内绽放，让位给齐整的两排白牙。萤幕的光线映在他少年般泛红的双颊和下颔，褐发重新染深，巧克力一般的光泽。
艾德温浅浅一笑。
「看来，我们传说中的杜克蒂先生，这几年过得十分安好。」
瑟雷斯汀‧杜克蒂在瞬间闪露尴尬，不过转瞬即逝，笑容恢复光采和纯真。
小黑撑着头在一旁，啧啧惊叹着这位传说中的杜克蒂先生，乔艾尔口中艾德温的老情人，诱拐了自己小姨子的年轻企业家。
根据艾德温事前的科普，瑟雷斯汀‧杜克蒂的父亲曾经一度前往美国创业，後来事业交到瑟雷斯汀手上，他将公司脱手赚了一笔钱，转回伦敦投身高级酒店事业，之後才娶了读餐饮管理的留学生谢琼安。
然後靠那张脸把艾德温骗来当饭店总管，再然後把艾德温削来当私人用，接着引诱了来玩的自家小姨子又吵架害人家跳楼，结果拐来的管家跑去帮他照顾人家，吧啦吧啦吧啦。
察觉到身旁小黑的低气压，艾德温不动声色从桌上抽了张便条纸，顺便挟了只铅笔，就用一只手在镜头外的纸张上涂涂写写。
「你那边天气如何？」
他顺口问，听见小黑噗哧了一声，在艾德温目光飘过来时又连忙板起脸，以充分表达他对萤幕另一端人的不赞同。
『嗯，这阵子常下雨。今天还没下，不过我看也快了。』瑟雷斯汀眼神一飘，『你那边呢？你现在在哪里？』
小黑看着艾德温终於涂写完毕，招招手叫左侧的小黑绕到他右边。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嘛，小黑还是照做了。
结果纸上是个歪斜的大圆，几笔涂鸦般的眉眼口鼻，旁边同样歪斜地写了几个字母，小黑看了一阵子才发现是『Celestine』，瑟雷斯汀。
「──什麽跟什麽啦！」
小黑被这中间的莫名其妙给逗笑了，周遭的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艾德温扬起嘴角，目光放回萤幕上。
「我在维也纳，这里很晴朗。凉快，有点微风，你和Joan也许该找个时间来度假。」
艾德温回答得泰然自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瑟雷斯汀脸上的惊讶神情。
「──鼻子这边要弯一点，」小黑开始指挥他的右手，「不对，再右边一点，然後往左边弯──」
『维也纳，好地方。』瑟雷斯汀讷讷地点头。
「──等等等等，笔先不要拿起来，再往下画一点！」小黑试着去扳他的笔，结果当然落空，「这里、这里！停──然後往右上一点点……」
「对了，我想你知道，Lynn已经醒过来了，状况正在好转。」
尴尬再度出现，这次伴随着乾笑声。
『当然，Joan跟我说了，这真是太棒了。我相信以那女孩的坚强，一定能撑过这一关。』
「──就是这里！往左上拉过去，直直拉过去，对──太长了太长了，拿起来！」
「是啊。」
艾德温沉默下来。小黑也适时跟着沉默，撑头望着艾德温。窗外的日光洒在管家的颊边，描绘出端秀美好的侧脸线条，宁静永恒。
萤幕上，年轻的酒店老板望着他的前管家，带着一种谨慎、好奇的打量神色，像是在端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後方探出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那张漂亮的褐色脸庞和半边裸肩发现这边还在忙，赶紧又缩回墙後。
突然艾德温轻笑起来，日光从他低下的脸边溜走，然後恰如其分地回到原位。
「偶尔出门走走总是好的，不是吗？」他重新对着萤幕微笑，「只是想跟你们打声招呼，请替我跟琼安问好。」
那笑容完美无瑕，严谨自持中如同盛开的花宴，用繁杂的色彩隐藏了多余的讯息。
阖上萤幕，艾德温拿着那张纸离开桌边，直接躺倒在饭店弹性十足的床上。
眼角瞥见了一抹色彩，是小黑凑过来，伸出一指作势要戳他的脸颊。
「你老了。」小黑一脸认真，「看来跟他讲话不太健康，说几句你就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艾德温笑起来，在清凉的被单上翻了个身，这时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捏了张便条纸。
「来看看你刚刚让我画了什麽。」艾德温说。
他翻回正面，伸直上臂把便条纸高举到眼前，小黑也挤到他身边。
「……」
看起来像是有着爱尔兰大鼻子和吸血鬼牙齿的──头上长了会开花和冒出不明烟雾线条的歪歪恶魔角的喷火斜眼河童。
艾德温盯了许久，才转向小黑。
「你觉得我们俩合作，素描的程度怎麽样？」
小黑严肃正经地抹了抹下巴。
「如果不特别说明，恐怕会被误认成真实照片。」
「那我们就得小心收好了。要是饭店人员看到，他可能心一动，会把这张素描偷出去卖钱。」
「赚的钱还能养活他一家大小。」
「没错，他老婆、他爸妈、他老婆的爸妈，还有六个兄弟姊妹和五个小孩，全靠这张肖像。」
「等一下，我们画得太好了，你前老板可以告我们侵犯肖像权。」
「赚钱可以对半分，罚钱呢？」
「罚金不能算我的，我是幽灵。」
「可是是你让我画的。」
「那你去找神父，说你被附身了。」
「神父，我身旁有恶灵，这个恶灵吓得鼠尾草三年都不敢开花。」
「原来我长得这麽凶恶？」
「我也不知道。过来，我看看。」
小黑乖顺地移动身子朝艾德温靠去。艾德温侧过身，看着他相处了三年的、这张带着透明朦胧的脸庞。
深色短发、亚洲面孔。
对他这个外国人来说，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不高不矮，大概十几岁的少年吧，看起来是这样。
小黑究竟长成什麽样子呢？
艾德温眯起眼，直到只剩下一道隙缝，睫影疏疏密密地交叠着大半影像。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他才稍微能看得真切，否则就只能入梦，醒来时怎麽样都记不清楚。
「……」
他对着那个身影伸出手，虽然一路落空，但不知怎地，似乎能感觉到指尖如此接近，几乎有着触感及温度。
艾德温让手停在那里，就在幽灵的颊边上空。小黑闭上眼，脸上挂着笑，就像在感觉他的抚触。
就像……
「────……」
突然一道蒸气嘶响，是早先开煮的热水瓶默默举手了。
「……对哪种茶包有兴趣吗？」
艾德温笑道，从蓬松的软被上爬起身。小黑也跟着跳下床，三两步跳到热水瓶边，伸头探向房间准备的茶包，上头有英文有德文。
「有鼠尾草茶吗？」他问。
艾德温看了一遍，「很遗憾，没有。」
「真可惜。」
「想念你的鼠尾草了？」
「那倒不是。」
小黑笑着，偏头思考了一下，转身倒回床上，没有让身体穿过去。
「只是──」
只是，想记住而已。
他背向着艾德温，用他的幽灵手掌轻托方才管家的手所在的位置。
血肉的鼓动，温度的接触。
只是想……让鼠尾草帮他记住。
那样，几乎活着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