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于菲看着沈昱恒的背影，他走得很快，没表情，也没一句再见。
站在门口帮忙组装电风扇的小米学长，也疑惑的抓抓下巴。
穆于菲看向纪言风，不知道他与沈昱恒之间发生了什麽事，纪言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帮我拔掉！」西瓜皮跑到苏茉面前，指着自己进化成释迦的头。苏茉看了纪言风一眼，摸着西瓜皮的脑袋，轻手的解开橡皮筋。
纪言风叹了口气。他看着穆于菲的口袋，慢腾腾的走向她。他走得很慢，这让气氛变得很奇怪，诺里奇的风铃被热风吹的叮铃响，却听不见沙沙的树叶声。
「……我要糖果。」他说。
「好痛耶！」西瓜皮抓抓头皮，苏茉顿了几秒，手上的橡皮筋纠缠着几根头发。苏茉抱歉的笑了一下，抓过西瓜皮，无声的继续解开下一个。
穆于菲怔怔的看着他，虽然不太了解状况，她还是伸进口袋拿出所剩的糖果，零零散散，一样的糖果包装，全都是海盐柠檬糖。
「谢啦。」纪言风剥了一颗丢进嘴里。他笑着看看穆于菲，对方却显得不自在。
穆于菲似乎难以习惯他前进的每一步，平常总是黏过来的她，此刻却僵硬的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摆。纪言风注意到了，嘴里的柠檬味就这麽充满整个鼻腔、胸口，黏糊糊的，他没打算戳破她。
纪言风原本想说些什麽打破沉默，但他低头看看手心里的糖果，一瞬间却变得更沉默了，他疑惑的抬眼，试图对上穆于菲四处游移的视线。
「为什麽……只有三颗？」沈昱恒刚才有五颗。
「嗯？」穆于菲开始翻起口袋，「我家里还有……」
纪言风也觉得自己太神经了，他摸摸鼻子，转头问西瓜皮什麽时候才要回去，西瓜皮的头发好不容易才恢复原状，他帅气的发型差点就要被虎姑婆糟蹋了，他扁着嘴说：「你和虎姑婆要送我回去吗？」
纪言风犹豫一阵，他已经对阿庞说不会再踏进公寓，却没想到这小鬼是单独来诺里奇，从中午到现在，也差不多傍晚了。
穆于菲抬头看着天边澄澄，因为纪言风靠得很近，周围还飘着淡淡的柠檬香，她还想再去公寓。
「我们送你回去，」穆于菲说完，试探的看向纪言风，对方只是抬眉看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穆于菲想想又觉得不对，问西瓜皮：「谁是虎姑婆？」
「……蛤？」西瓜皮假装没听清楚。
学长目送着提早下班的两个白目和一个小鬼，直到他们走出巷口，还能听见西瓜皮在炫耀他的手臂，说那是二头肌。学长转头观察着苏茉的表情，不发一语，他把电风扇搬进诺里奇，关上门，挂上close的木牌，也提早熄灯了。
当他们到达公寓的时候，便感受到一阵诡异的气氛。这里安静的出奇，却可以感知压抑的气流正缓缓缠绵在空气里，当然，还有一旁湿土的臭味。这是一种抽象的错觉，就类似闭着双眼，但还是可以透着眼皮看见影子、还是可以感受到灯光的忽明忽灭。
纪言风下意识的抓住穆于菲的手，阻止她再继续前进。而西瓜皮似乎没感觉到哪里奇怪，他嘿咻的跳下车，打开公寓的门，一副主人姿态的招招手：「进来啊，不用客气。」
纪言风和穆于菲对看一眼，车停在门外，他们走进公寓。
这不是错觉。
公寓的一楼只有杂物间，没有住人，大厅中央就放着一组沙发，以及没人使用的撞球台，上面多了一些新垃圾。这里没人，但随着他们上楼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低哑交错的谈话声，不太冷静，但感觉有在刻意压抑音量。
他们听不清在说什麽，西瓜皮却没听到似的，两步并用的踩着阶梯，嘴里哼着小调。
当他们走到了二楼，纪言风才确定声音是从三楼传下来的。西瓜皮打开没锁的家门，他们看着倒在玄关的女人，西瓜皮嘴里的旋律嘎然而止。这里酒气扑鼻，比这季节的热风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西瓜皮叹了一口气。
穆于菲与纪言风面面相觑，而西瓜皮弯下腰把女人拖进客厅，长发凌乱的全打结成了一块。西瓜皮伸出小小的手，把女人的头发拨开，看着女人哭花的妆，西瓜皮嘟起小嘴。
他一步两步的跑进房间，又捧着一盒东西出来，盒里的物品装的零散，西瓜皮拿出化妆棉，在上面倒了点卸妆水，熟捻的先帮女人摘了假睫毛，再卸了眼妆。
穆于菲看到这，心里忽然闯进一股暖流，她不知道是什麽，但她清楚那是一种很沉重的情绪。
三楼的声音渐渐加大，在房里甚至能听见声音。纪言风抬头看了眼天花板，似乎在想像三楼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眼神一暗，连表情都显得收敛。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你要去哪？」
或许是因为气氛的关系，也或许是因为西瓜习以为常反应，穆于菲有点紧张，她抓住纪言风的手，又问了一次：「去哪？」
纪言风笑着安抚：「在这里等我。」
他关上门，伴随着老门腐锈的声音，穆于菲在一瞬间抓紧拳头，看着西瓜皮，又松开了。
西瓜皮帮女人卸好妆，挤了乳液，小手揉揉，往女人的脸上轻抹。
穆于菲心里悬着，纪言风说过他不会再来公寓，但现在因为穆于菲，他又进来了。她一心只想知道纪言风的事情，可是却也忘了去理解，这个人拒绝的理由是什麽。
她看着西瓜皮，想叫他以後别再来诺里奇了。因为只要他一来，穆于菲就无法放心让他一个人回家。她不知道为什麽西瓜皮是特别的。她可以不工作、可以想请假就请假，她可以把诺里奇的事情全都丢给学长，但她不能让西瓜皮一个人回家。
可是，如果西瓜皮不来诺里奇，他还能去哪？
看着西瓜皮，她就会想到纪言风。西瓜皮的眼睛小小的，眼白的范围比黑眼珠多，听说这样的人会比较凶。西瓜皮的发型很丑，撒娇起来一点也不可爱。可是她还是会看着西瓜皮，想着纪言风，还有想着这栋公寓。
西瓜皮把厚厚的棉被盖在女人身上，西瓜皮把她的头抬起来，垫了一块枕头。
他们都不善言辞，但很温柔。
「她是你妈妈？」穆于菲问他。
西瓜皮点点头，他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
「但是我下礼拜要去阿姨家了。」西瓜皮看着妈妈说道：「我不能待在这里，阿姨说我一定要上学，所以不能跟妈妈一起住。」
穆于菲看着西瓜皮变得湿润的嘴巴。
「妈妈来不及赚学费，」西瓜皮嘟起嘴，「我不能去找你了，也不能去找蓝眼睛了。」
「你可以来……」
「不行。」西瓜皮摇摇头。
他说如果去诺里奇，但却没来找妈妈的话，妈妈会很难过。
「为什麽不能来找妈妈？」
「不知道。」西瓜皮抬头看着穆于菲，「或许她要赶快赚钱，把我接回家。」
西瓜皮说，他还是比较喜欢旧公寓。
他们都会难过，但不会表现难过。
纪言风已经快成年了，但西瓜皮还很小。
西瓜皮是个比纪言风还要可怕的家伙。就等，等着谁把他接回家，不哭、不闹。为什麽？
穆于菲摸着他的脑袋，耳边传来的是女人均匀呼吸的声音，偶尔也会传来残碎的梦呓。穆于菲抬头，突如其来的撞击声闯入房里，悬挂在天花板的吊灯微微的晃动着。她还没消化完西瓜皮的事情，此刻胸口又突然揪成一块。纪言风呢？
穆于菲站了起来，西瓜皮也疑惑的看着天花板，以为是地震，但他的头一点也不晕。
「干嘛又要打架？」西瓜皮拧着眉，扁起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打架？」穆于菲蓦地看向西瓜皮，她想起了刘玥说过的事情，还有纪言风也提过的，他为了保护苏茉，也打了人，那是穆于菲从未参与的过去。
她慌张的环顾整间房，并要西瓜皮在这乖乖等着，穆于菲随手抓起一支扫把，心跳剧烈，纪言风他说了，他不想再回来！
穆于菲跑出房门，又赶紧转身把房门阖上。扫把被她紧握在掌心，那里已经沁出一层冷汗，穆于菲跑上楼梯，心里回荡着西瓜皮先前哼唱的小调。
三楼的走廊没有人，空荡荡的，穆于菲不久前才来过，她还记得走廊边堆了几袋垃圾，还有转角处搁着一台坏掉的落地式冷气。但全没了。
她记得是最末间的房，楼下刚好就是西瓜皮的家。那里传来了闷哼声，还有阿庞的声音。
穆于菲深吸一口气，跑到门前，一鼓作气的把门打开。
在和纪言风对上眼的瞬间，穆于菲也愣在原地。
她见纪言风半跪在地上，裤子有点被磨脏了，他的拳头还高举在半空中，手心抓的是某个人的衣领，那人的领子被拉扯在纪言风的手里，扭成了一团。还有阿庞，正眯着眼坐在窗台抽菸，对这样的画面没什麽反应。
「出去。」纪言风沉下眼，一字一句的说。
穆于菲看着倒在地上的人，那人一脸似笑非笑的，嘴角破了，流着血，脸颊已经肿了一块。
「呦！」那人看见穆于菲便咧嘴一笑，因为衣领被拉着，脖子僵直的垂在一边，他的眼睛肿了，勉强睁着一只眼，他看向纪言风：「你马子来了──」
纪言风冷着脸，将那人提了起来，往鼻梁心揍了一拳，他把人丢给阿庞，那人撞到窗户，碰的一声，倒在阿庞身边。
阿庞将菸踩熄：「赵虎你够了没？」他抓着赵虎的头发，把他的脸扯向自己，「你揍小鬼的事情我们都还没算，要钱？没有！」
纪言风没理他们，他往穆于菲的方向走，纪言风手抵着门，把她挡在外面：「我不是要你等我？」
「……你们动静太大了，楼下都听得到。」穆于菲看见他手背上的伤。
「既然听到了你就更不该上来，」纪言风关上门，「去西瓜皮家等。」
「我不要。」
纪言风拧着眉，他看着穆于菲：「下去。」
「就是他吗？赵虎？」
「下去。」
「如果他揍西瓜皮，那我也要揍他，你让开。」穆于菲抓着扫把，撑开门。
「穆、于、菲！」纪言风眯起眼，「下去。」
「你觉得我很烦吗纪言风？」穆于菲推了他一下，「我也觉得自己很烦，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什麽表情吗？」
纪言风怔怔的看着她，她眼眶红了一圈，或许是太激动了，但她似乎不自知。
「虽然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提起苏茉，但我和她不一样，」穆于菲又推了纪言风一把，他往後退，穆于菲则前进一步，进了门。「我不需要你保护！下去？我为什麽要下去，你都受伤了！」
她瞪了纪言风一眼，走过他。他说过，他不想再来，纪言风明明说过，可是却被自己忽视了。穆于菲甚至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来，还是口是心非。她连一点确定的答案都没有，只能随便乱猜。
纪言风面对着门，他没有反应，他看穆于菲走过自己，他听见穆于菲说：「你就是赵虎？」
「穆于菲，把纪言风带走吧，这我会处理。」阿庞挡在穆于菲和赵虎之间说到。
「阿庞，你知道西瓜皮要被带走了吗？」穆于菲看了赵虎一眼。
「嗯。」
「不管是赵虎，还是西瓜皮，我知道公寓里的事情我没资格过问，我也不会管，但是纪言风怎麽办？」穆于菲看着阿庞，「他虽然说他不想来了，但如果最後这里真的消失了，那他不就连後悔的时间都没有了吗？」
穆于菲转头看了纪言风的背影一眼，又看了已经空无一物的这个房间，没了吧台，也没了破旧的沙发。这一刻，连穆于菲都觉得自己有点耍帅过头了。
她扔下扫把，“不小心”砸在赵虎的脸上，沾了他的鼻血：「帮我还给西瓜皮。」
赵虎操了一声，又被阿庞踹了一脚。
穆于菲转身，她紧抓着纪言风，离开了三楼，离开了公寓。
他们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穆于菲关上了公寓的大门，他们发现西瓜皮正站在门口，他看见纪言风，便要他蹲下。西瓜皮悄悄的在纪言风耳边说些什麽，最後笑着跑回公寓里了。
纪言风停顿了一下，最後反手抓住穆于菲，换他拉着她，并跨上车。
他身後一沉，穆于菲紧抱着他，自行车缓慢的前进，打在脸上的是热风，她没有问纪言风刚才打人的原因，他也没有主动说。
不久後，纪言风突地停了下来，他下车，顺脚固定了自行车的支架。穆于菲傻傻的还坐在後座，自行车有点不稳。他看着穆于菲的眼睛，眼神似乎有些动摇。
穆于菲沈默了一会，她拉过纪言风的手，脚在半空晃晃，自行车也晃晃：「你这里受伤了。我们上次买的药应该还在……」
穆于菲话还没说完，纪言风便一手将她揽进怀里。她只能在瞬间跳下车，自行车摔到一旁，匡啷匡啷的响。他紧紧抱着穆于菲。
那个时候，纪言风甚至来不及藏起自己的拳头，也来不及拦住赵虎口无遮拦的嘴，他叫她离开的同时，其实也害怕她会就此跑走。
穆于菲闭起双眼，她闻着纪言风身上的味道，他还留着一点沐浴乳的香味，是穆于菲买的，和她一样味道。
「西瓜皮刚才跟你说了什麽？」穆于菲拍拍他的背，问到。
「……他要我加油。多喝水，血变乾净就不是混血儿了。」
穆于菲笑了出来，肩膀轻轻的颤抖着，颈边感受到纪言风吐出的气息，她缩了一下。
「我们回家擦药好不好？」她问。
纪言风闷着脸没说话，但他却抱得更紧。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样的距离，是他们认识的这十一年来，最靠近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