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事,真的能够完全埋葬在时光的河里吗?抑或如身上长出的肿瘤,即使切掉仍留下疤痕?又或如影子,如影随形,唯有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才暂时摆脱阴影?
向心兰站在对着屋外大树的窗前,看着大树在阳光下闪耀着的翠绿树叶,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屋前「咻咻」打扫着落叶。她搓弄着手里的一枝笔,来来回回,一下又一下地按下,再放开,发出「哒、哒、哒」的微弱声响。
厨房里传来「哔哔」的水壶烧开水的声音,然後一阵浓烈的咖啡乌香味传出,满溢一屋子。有人在厨房里匆忙地移动,发出茶匙与杯子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她依旧凝视着窗外的树叶,耀眼的阳光笼罩她的视线,使她数度视线模糊,然而她仅眨眨眼,又继续盯着眼前的大树。
身後传来翻开报纸的声响,还有杯子搁在桌上的声音。她依然站在原地,好像上了发条的洋娃娃,手里的笔规律地一按一放,持续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屋前扫落叶的「咻咻」声停了下来,那道熟悉的身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门把被转开了。她头也不回地看着窗外的大树,彷佛要这样一直看到天荒地老。她的呼吸随着手里的笔,一按一吸,一放一呼,安静平稳。
直到向心葵叫了她名字好几次,向心兰才发现到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点点的蓝色墨水,「哒。」她松开了手里的笔的弹簧,转过头去。向心葵手里抓着一份报纸,一手拿着咖啡杯,双眉紧锁;那双酷似父亲的眼,带着一点不屑。
「你要站在那里站到什麽时候?」向心葵冷冷地说道,「难道这样可以解决问题吗?」
向心兰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姐姐,一言不发,「哒。」她又下意识地按下了笔的弹簧,蓝色的墨水再一次点上她蓝墨斑斑的手掌上。
向心葵撇了撇嘴,又放软了姿态,「我相信维康会是个好父亲。」
「哒。」向心兰松开了原子笔的弹簧。「姐,你觉得你能够原谅我吗?」毫无预警,她问道。
向心葵往前跨了一步,走到向心兰的身旁,微微仰头望着窗外晨光下的大树,青嫩的树叶彷佛绿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向心葵呷了一口浓浓的咖啡乌,开口道:「说真的,我不能。」
「哒。」原子笔压紧的弹簧又被松开,往上弹起。
「说真的──」向心葵凝视着阳光下的叶子,就像堕入了回忆的河里,眼前望着的不知是今朝或何年,「我好恨你,又好害怕你。」
向心兰紧咬着下唇,用力地按下原子笔,发出响亮的「哒」一声。
「我很努力地理解你并不是故意的。」向心葵继续说道,视线彷佛穿越了时空,眼神缥缈,「我真的很努力,因为我不愿意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
向心葵说完,又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又睁开。她举起杯子,又轻啜了一口咖啡乌,「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愿意真的相信你做出那样的事。」
「因为我无法接受。」她回过头来,缥缈的视线终於有了焦点,聚焦在向心兰的脸上,「所以我无法原谅。如果我原谅了你,便代表我接受了你做的事情。但我不能。」
向心葵语调平静,表情淡漠,唯有一双盯着向心兰的眼里饱含复杂的深刻情感。那是恨、爱、同情或是恐惧,向心兰已无法分辨。
「我不会原谅你。」向心葵继续说道,凝视着向心兰,「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向心兰又再一次狠狠地按下原子笔的弹簧,弹出的笔尖扎痛了她的手掌心,印出深深的蓝色墨水痕迹。她望着掌心上的斑驳蓝点出神。
「但是──」向心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既然活了下来,就请你好好地活下去。否则我只会更憎恨你,你明白吗?」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已经不知道我可以做些什麽来让你好起来。」向心葵继续说着,「心兰,只有你能够拯救你自己了。不要再任性下去了。」
「就当作是为维康着想也好,为孩子着想也好。」向心葵说完,便迈开脚步,离开了窗前,留下向心兰一个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向心兰回过身,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把手里的原子笔放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
又在窗前站了良久,向心兰才将掌心上的蓝色墨水印彻底洗掉,再回到卧房去,然後匆匆将行李再度收拾好,又将床被铺好,来到了客厅里。
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请问我今天可以过去吗?嗯,好,可以的,半小时也足够了。那麽,下午三点见。」
她拎着行李箱要出门了,母亲才向她道了声「再见」。
「记得,不要太勉强了。」母亲最後又提醒道。
「妈。」向心兰顿了一下,母亲疑惑地望着她。向心兰开口道:「你会原谅我吗?」
母亲抿着嘴,望着女儿的眼神里夹杂着难解的情绪,既像是恨之入骨,又像是痛彻心扉。
良久,母亲才闭上眼,缓缓地说:「我早已原谅你,心兰。」
她又睁开眼,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是分明的痛楚和煎熬,「我不能原谅的,是原谅你的我。」
向心兰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说了一声「再见」。
在电视机前方的向心葵没有回头,也没有向妹妹道别。向心兰推开了门,跨入了计程车。
在路上,丁维康拨了通电话过来。
「怎麽了?」向心兰问道。在母亲家的两天,丁维康都没有打过电话,这天却突然打电话来,有些不寻常。
「没什麽,只是想问问你怎样。有没有什麽不舒服?」丁维康语气听起来很犹豫。
「我没事。」向心兰回答,「过得很好。如果你想问孩子怎麽样,我没有流产迹象。」
电话那头一阵尴尬的沉默。
「嗯……那就好。你什麽时候回来?」
「这里收讯不良。」向心兰匆忙说道:「我迟点再打电话给你。」
说完,她慌乱地将手机挂断。眼前的照後镜里,计程车司机不期然地瞥了她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她把手机放到大腿上,转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一格又一格地往旁边掠去。窗外的天空开始暗了下来,雨丝又开始滴落。
车子慢慢地往市中心靠近,渐渐地,眼前那「精神专科」的招牌也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了。向心兰抓紧装着她断断续续写了三天的日记纸条的小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