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与孟语筑的那番谈话让我整天心情都很恶劣;尤其回到教室还需要面对同学们的质问。
我特别在意萧敏蓁的反应,但她就像是料到一切般地对着我冷笑;事实上谈的大多都是孟语筑那一厢情愿的合作演出,跟黛昕反而没有太大的关系。
可是,她是怎麽知道我跟黛昕……毕竟我们昨天也不过是第一次一起下课。
而且,她很明显知道黛昕跟孟语筑之间是亲戚……真让人不舒服。
好不容易结束今天的课程,我去找黛昕一起回家;不知道她是否会针对今天早上我被找到办公室的事情提问?我得想好该怎麽解释才行。
同时我也开始担心……这样与黛昕一起放学回家的日子,是否还能维持下去?
靠近音乐教室时,我听见钢琴弹奏的声响……就跟上星期一样。
还是孟语筑在练习吗?
不,是黛昕。
音乐老师还是留她下来做加强练习;她背对着前门的位置,在舞台上尽情弹奏着那架平板钢琴……孟语筑不肯让她触碰的钢琴。
弹琴的她十分投入,纤细的肢体也随着音符而轻舞,音乐老师站在一旁替她翻着乐谱,但她像是早已熟练至极,半敛的眼神似乎从未真正把注意力放在谱上,她就是弹着,把听者,连同她自己都溶进音乐里。
这是什麽曲子?乐曲的节奏很舒缓,带着沉郁与悲伤的氛围,却在即将落泪之际又带出一丝希望,曲子本身很优雅,与其说是考验弹奏者的功力,不如说是考验其乐曲的渲染力……等等,曲子变快了?
「黛昕,不要赶!」
沉浸在弹奏里的黛昕在濒临失控边缘被老师拉了回来,她重回稳定,直到乐曲结束。
「哼!说她弹得有多好,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我循声回头,才发现背後原来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跟我差不多高,面容清秀,盯着黛昕的眼神却充满敌意。她什麽时候来的?也是音乐班的学生吗?
「你是?」
她睨我一眼,随即抱着书包离去;奇怪,她特意留下来听黛昕弹琴?
课後练习也告一段落,我走进教室,与老师对上眼,「啊,你是……江宁?早上给老师找去办公室吗?」我苦笑,没想到是音乐老师主动提问!
我们与老师互道再见;走在人去楼空的校园里,我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她望着我,没有拒绝。
「刚刚那首曲子是什麽?」
「月光……」她顿了一拍,「月光奏鸣曲。」
原来那就是月光奏鸣曲,「我很喜欢,很好听。」只是听起来有些太过悲伤了……
走到校门口这段过程中,我很犹豫是否该把在办公室发生的事情告诉她,然而她在看见妈的车时忽然睁大眼,「医院!去医院。」
唔……比较起我的事,她更在意陆冠华吗?
我忽然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
到医院时,陆冠华原本的病床已经清空了;生命礼仪的人员布置了鲜花,以及他的遗像。
他的爸妈都在现场;我们的到来或许无法给他父母带来任何安慰,但至少能表达出我们对一个年轻生命逝去的哀悼。
黛昕一看见遗像就泪流不止,没有余力再多说什麽;我与他只见过一次面,称不上什麽深厚情感;我只是跟着黛昕过来,只是站在遗像面前,即便只有这样,我仍深刻地感受到这份生命的重量。
三年前,只差一点点,我就要像他一样了。
无法自由的说话。
再也不能哭、不能笑、无法表达自己,也没办法再认识别人、创造新的可能……那是永远的消逝。
我听着妈与他父母亲的对话,了解到手术失败所带来的并发症的问题;只隔几天,他的母亲憔悴了许多,只因为失去了挚爱的儿子。
下一刻,我与她视线交会。
「请节哀。」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
她哭红了眼,牵起我的左手哽咽,「谢谢你们过来,谢谢……」不知怎麽回事,她一看见我就像忽然释放出所有情绪;她大哭,我环抱住她的同时还与妈交换了眼神。
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麽事,不过陆妈妈的悲痛彷佛是一面镜子,她告诉我……如果当年我真的变成遗体了,不管妈也好、爸也好,大概都会哭得像她一样伤心。
曾经放弃一切希望的我以为自己什麽都能够舍去,然而这三年来我经历的这些,却让我再度对这个世界产生了许多眷恋,继而回想起以前,嘲笑起自己的傻。
即便,伤还没完全好,活着意味着还可能会再受伤。
但受伤、疼痛,至少意味着自己还活着。
我还活着。
简单致意之後,我们向陆爸陆妈道别。
「我们预计这个星期天要在我们家进行告别式。」陆妈妈目光放在黛昕身上,「希望你们能来送冠华最後一程。」
黛昕默然,我连忙点头,「我们会的。」
我们走回车上时我牵着她,她的情绪看似非常低落,所以我并没主动向她搭话,但就在车子发动之前,她终於开口了。
「那张照片……」照片?是在说遗像吗?「照片是他国中毕业时的样子;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一起练琴,下课、放假的时候都是;上高中的时候没有同校,可是上一年级我有时候也去他们家……他妈妈会招待我们吃手作的布丁,不然就去市场吃面线……」她越讲越小声,说到最後吸了一口气。
车子开了,我轻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们感情很好,所以我们星期天,一起去他们家送他。」
她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不停点头,我再度抱住她,让她的眼泪沾湿我的制服。
「黛昕,虽然你很难过,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吸了一口气,家门近在眼前,就算再怎麽不情愿,我也得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嗯……什麽?」
「今天早上升旗,你有没有听到我被叫去办公室?」
她想了一下,「嗯……怎麽了?」
「孟语筑找我,她要我让你回家。」我咬牙,而车子经过管理室大门。「另外还找了我谈合作演出的事,我答应了。」
妈忽然插嘴,「什麽合作演出?」
「我等一下再跟你说。」我转回黛昕身上,「简单的说,她们认为是我把你私自拐走……我得让你回去。」
黛昕面无表情,像是在接受一个预料之内的结果,「可是,我不会就这样放着你不管的!手机你还是收着,因为孟语筑找我练习演出,所以我会去她们家,也会利用机会关心你,只要她们对你不好,你就跟我说!知道吗?」
她别开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黛昕?你有在听吗?」我想去摘她耳机,可她很快的伸手按住,拒绝了我的触碰。「黛昕?」
「我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回去。」她抿嘴,摸着身上的制服,「这个,我洗好了再还给你。」
「黛昕……」
车子停妥,我陪着她下车,「需要我跟着你一起过去吗?」
她摇摇头,「现在家里应该只有阿姨而已,不可怕。」她说的「阿姨」指得是那个管家,还是孟语筑她妈妈?离开前,她对妈也鞠了躬道谢,然後义无反顾的回到她的家里去。
怎麽回事?她为什麽要突然表现得这麽冷淡?就因为我说要她回家去吗?
「她们家人来找你?」妈绕过来问,「她们家还有别人也在学校里吗?合作演出又是怎麽一回事?」
我撇着嘴,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先进去吧,我再慢慢跟你说。」
*
我很简单地把孟语筑跟家长会长找我合作演出的提议告诉妈,也告知她我同意了,另外黛昕与孟语筑之间是表姊妹的关系我也说了,只有孟语筑拿在校成绩威胁我的事情没说。
我不希望让妈担心,再说,这种挖人家隐私的事情传出去,对这个天之骄女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既然如此,那你就跟人家好好打好关系吧!」咦!等一下!我为什麽要……「干嘛这麽讶异呀?照这样来看,黛昕的表姊知道你还满喜欢黛昕的吧……至少朋友之间的喜欢啦。
「而黛昕还要继续住在她们家,她对你又很有好感,你怎能不藉此跟她打好关系?或许她会因为这样而对黛昕好一点。」
「我跟一个会动手欺负黛昕的人打好关系?」别傻了!我替她出气都来不及了!
「你觉得夸张啊?我觉得一点也不;宁宁啊。」妈叉着腰,一脸要对我晓以大义的表情。「你就当作是为黛昕好,去跟她的表姊接触一下,顺便看看那家子的人是不是真的会对黛昕造成伤害。」
「你是要我当侦探的意思吗?」我失笑,妈有时的想法也真让我猜不透。
「嗯!有时候你一开始认为的并不见得是真相,既然不确定,那何不让你自己去把真正的答案找出来?」
不得不承认妈说的没错,而如果孟语筑真的会欺负黛昕的话,那我也等於会有相对应的把柄可以牵制她,甚至还能够因此替黛昕争取到更多空间……
「所以……」我屏气凝神,而妈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今天晚上中秋礼盒的样本就会送到家里来了,我们挑一个最气派高贵的给你拿去当伴手礼吧!搞不好还可以稍微推销一下自家产品哩!」
我差点没摔倒!都什麽时候了……她还想着要推销自家产品哦?
我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