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跟他说想去金豫城郊外专门供奉身殉将领的忠烈祠,因为百里玄烨曾和我提过一次──宋将军还有我的生父,夜邦的忠烈牌位都供在那里。他曾说要带我去看,现在却不可能达成了。
但我仍一直很想找时间去看看,如今在离开前总算有了机会。
我们出宫後骑马过去大约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距离忠烈祠还有一段不到一里的路程,以列哥却突然一跃下马,摆明想漫步过去。我心想走一走也好,便牵着马跟在他身旁。
趁着这段散步时光,以列哥简略提及他早就知道关於重生这件事情,八九不离十是从萧允禾那边得知,只是我没想到他这麽早就发现,看来他对於兄长和我的了解远远超乎我们想像。
念头一起,想起自己在他面前努力佯装的样子,不只白做工,还很丢脸。想起某些画面,耳根子微热,八成发红了。
我再怎麽扮,果然还是当不了他心中的兄长。
怪不得他在我刚回营的时候会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时心中涌起的些许疑惑总算有了解答。等他说完,他也问我是哪时候知道我和兄长的真实身分。
想也不想,我告诉他兄长有一本日记。他起初神色有点紧张,後来听闻我只看了前面一部份便没再看下去,眉目才舒缓不少。
「以列哥,怎麽了吗?」
「没事……」
「嗯,以列哥,你……你在兄长面前,都是这样喊我的吗?」我只是有点好奇,兄长还算情有可原,我不知道他为什麽要有所区别。
他顿了顿,拉着缰绳的手感觉得出握得颇紧,骨节分明。
以列哥迟迟不说,我眨了眨眼睛,偏过头看他,「以列哥,你还有什麽想跟我说的吗?」
「有,容儿,我想跟你说……」
可他话还没说完,语音渐渐减弱,因为我们已经到了忠烈祠外头,而且还撞见一个小小人影,一个衣衫破旧,看来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在忠烈祠的门口徘徊几步,还是踏了进去。
我和以列哥觉得这个小少年行迹有点可疑,当下将马拴在树下,然後悄悄靠近。
缓缓走到门口向内一望,乍见小少年跪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仰首望着桌上无数英灵牌位,重重一磕。
「夜邦叔父,遵循我爹的遗愿……我来见您最後一面,向您磕一个响头。」
闻言,我神色蓦然一僵,以列哥亦是单掌搭上我的肩,帮忙稳住我的震惊。
「爹说您自小被祖母卖掉,祖母天天以泪洗面,也很快就撒手人寰了。等我爹鼓起勇气想来找您──谁料想您已经身殉了。」小少年抬起手,从背影望判断是在抹着眼泪。
小少年抽泣几声,哽咽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要把夜家的香火传承下去,哪怕只剩下我一个──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小少年再度重重一磕,正打算起身的时候──像是想起什麽,又跪了回去。
「对了,我是夜安,望您在天之灵──可以好好安息。」
这次,小少年才站挺身,但神色有些苍白,脚步摇晃,看来是落难而几日未进食的样子。
他一踏出庙口,正巧碰见我和以列哥,带着些许脏污的清秀面容一怔,「呃,那个──我不是要偷东西!」
我忍住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情绪,朝他淡淡笑道:「你不用紧张,我们……方才不小心听见你在向亲人说话,真是抱歉。」我瞥了一眼忠烈祠内,解释道:「我跟已逝的宋将军有些渊源,也听闻过夜邦副将,你……真的是他的亲人?」
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眨啊眨,神色放松了些,「嗯,不过我只是听我爹说过……」
「你爹呢?」
我不断向他问问题,而以列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我爹……过世了。」
「那你的其他亲人去哪了?怎麽就你一个?」
小少年面色露出几分清苦,在他这种年纪会露出此种神色,可想而知经历多少颠沛流离,「都死了。在战争爆发前夕,其他几位叔叔姑姑们说要逃到北方去投靠远亲,但是……都被当作暴民杀死了。爹带着我逃回来,又碰上殷觉军队进攻,才不幸罹难。」
「是这样啊……」内心浮现出一丝心疼跟惋惜,小小年纪遭遇这些实属坎坷,而且追根究柢,他其实也算是我的亲人。
可是我不打算跟他相认,我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普通人,如他所说──好好活下去,不留遗憾便可。
以列哥像是猜出我的心意,从怀间掏出一个价值不斐的锦袋,递给小少年,「这给你吧。」
小少年面露惊恐,摇头拒绝,「这怎麽可以?」
以列哥望了我一眼,改把锦袋递给我,我伸手接下後──执起小少年沾有脏污的手,轻轻塞到他掌心,「拿着吧,我说了我也算识得夜副将,他是个值得钦佩的人物,况且我们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小少年垂首望着掌心,好半晌没有回答,但肩膀有些微微颤抖,泄漏他的激动。
「你说你叫夜安,对吧?」闻言,那双明亮的眼睛赫然对上我的,「找个地方好好安稳生活,保住夜家的血脉──也是一个很伟大也重要的职责。」
有时候,做个普通人才是最难的。但能普通,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小少年点点头,紧紧回握我的手,嗓音哽咽:「谢谢、谢谢……敢问两位大哥哥叫什麽名字,好让我时常挂怀,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以列哥比我还早开口:「我只是个陪客,不大重要,你要记的话──问他的意思吧。」
我抿了抿唇,好半晌,才扬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这也算有缘,我也姓夜,我叫夜容。」
这是我真正的名字,我希望给这个人知道。即使他不清楚这个名字跟他之间存在的联系为何。
「嗯,我知道了!谢谢夜哥哥还有这位公子,最近外头还是有些混乱,你们小心,那我先走了。」
小少年小心翼翼把锦袋收进怀中,朝我们深深一揖,然後缓步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之中完全消失,仍没有别开目光。
「这样好吗?」
以列哥又问了我一句,而我点了点头,「嗯,我相信──他会开创一个属於自己的人生。」
「那你呢?」
他再一问,真把我问倒了。
「我……」我微微偏头,忍不住跟他开起玩笑了,「我就好好过过兄长的人生,也是不错。」
「傻瓜。」
他轻声一喊,又露出那个十分好看,却仍让我感到淡淡哀伤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