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歉疚之意。我对他提了一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可是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好把问题抛给了他。
我神色怔愣地坐在床上,双手紧扣,不知过了多久,低垂的视线中──映入一双漆黑长靴。
对了,他还在。
他坐了下来,一手拍上我的头。
特别温热的掌心传来热度,从发顶沁入,接着另一只手轻轻环住我,眨了眨眼睛,虽然我听不见,但是吐在耳际的气息──是说话才会产生的。
他居然在这时候取下面罩在我耳边说话,但明知我听不见,又有什麽意义呢?这也未免太故意了。
我揪住他的衣袖,想趁机看看他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可是他一松开手,竟早已有所准备拉上面罩,见他别开脸站起身,我连忙拉住他,却在惊鸿一瞥间发现他腕间露出某样熟悉之物的一角。
内心直觉否认自己认错,本能抗拒下,我不愿意立刻去确认自己看到的是否为错觉。但不弄清楚,我的心如何能安?
深深吐息几次,我下了床,走到门边,侍卫见我起身走动,貌似想看看我想干什麽却又不敢妄动,只得保持那一贯英挺站姿。
我打算趁他未预料之下,迅速拉起他的衣袖确认那是不是我猜测的东西,门突然开了,使我萌生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是百里玄烨,他又回来了。
侍卫朝他低头行礼,他没太放在心上,望了我一眼,朝我招招手。
我走上前,心想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丝毫迟疑或破绽,他顺势牵起我走出房间,直直往长廊的尽头处而去,踏进尽头的房间,看里头的起居摆设,跟我那间是截然不同的档次,八九不离十是他自己的房间。
他在一面屏风前停滞脚步,屏风被某块白布盖着,上头应是有图样,却不知为何要盖住。
正感疑惑,他拉下白布,望着屏风,令我顿时忘了呼吸──那是一个身披白银战袍的少女骑着一匹雪白战马拉弓射箭的潇洒姿态。女人的眼神锁定她眼中所见的猎物,不带有任何犹疑,果决勇敢。
她的清丽容貌,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我的娘,可是我却感到无比陌生。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那跟我印象中的凄柔样子相差太多。我眼中的她已经被太多的磨难和岁月击打消沉,若不是五官雷同,我无法想像她也曾有这样的英勇之态。
我抬起手,轻轻碰了那图样,细细摩娑。
一双手突然从後面环住我,右手上攒着一张纸。
「不论你的毒能否解成,我都觉得应该让你看一看。」
我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在对未来无从抗拒的惊慌失措下,能看见这张画图──是一个莫大的救赎。
***
又过了两日,我的状况没有太大进展,对於时间流逝也变得有些迟钝,若不是双眼还能分辨白天昼夜,我压根分不清自己在什麽地方,身旁有什麽人。
使臣来访数日,商议结果如何百里玄烨似乎没有得到明确消息,於是他这两日闲得很,几乎时时待在我旁边,让我想找蒙面侍卫确认的空档都没有。
第三日,我见到青鸾神色异常紧绷来找百里玄烨,他没有对我多留下什麽讯息,急匆匆就走了。
见状,我心想时机正好,於是我立刻走到蒙面侍卫面前,假意拉他的面罩,他没料到我突然有此一举,下意识扣住我的手,我趁此用另一手反扣住他,拉开他的衣袖。
为何不直接拉他的面罩,是因为我怕他若真是熟人,曝露面孔会惹来杀身之祸。
果真,他腕上戴着一个铁手环。
在殷觉军中,这手环不是人人强制配戴,但只要戴了,上头便会刻下自己的名字。其中,只要是殷觉亲信或是将军之职以上,更是一定会配有此物,样式也会跟一般的铁手环有所不同。在两端手环连接的末端,会拉出一个半月圆鈎,以示区别。
铁手环就算了,为什麽偏偏戴在他手上的是这个样式?
我的双手开始发抖,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他,此时他总算正面对上我,不再别开眼。
天哪,你一定是疯了,还是我疯了?疯得出现错觉了?
他将面罩拉下些许,露出薄美双唇,勾起一个浅浅弧度,似是要安慰我,接着又一张一阖,彷佛在对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的四周早已陷入一片沉静,他恍若跟我一样,只剩下那双眼睛里清楚映出对方的影子。
蜷缩起的双拳,无力轻击在他的心口上,唇上传来死咬的痛楚,但要是不用别的感觉转移注意,我一定会溃堤。
以列哥,我多麽想见到你,但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却也是你。
为了兄长,你竟然置殷觉一族於不顾,冒险潜进来──你爱兄长爱到了这般不惜後果的地步吗?你不是答应过他要建立起一个国家,现在这样又算得了什麽──!
心中究竟是惊喜、刺痛?
我已然分不清楚。
他的神色哀痛又带着一抹凛然,反扣住我捶在他身上的手,一手碰上我的脸,指尖擦过眼角,染上一点湿润。
我终究忍不住流下眼泪,滑过他的指间,沿着我的脸颊,无声坠落。
他没有开口,双唇紧闭,俊秀眉目深蹙,似是也在努力忍着。
带着粗茧的手不断替我抹去眼泪,可是根本止不住,越抹,它掉得越凶,我自己控制不住,若我能发出声音,骇人哭声或许会惊动不远处的侍卫。
他不擦了,把我紧紧拥住,好像要把我融入他身体那般强硬。
我明白自己是用兄长的身分和他重遇,像个孩子般崩溃大哭绝对不是兄长会做的事情,可是我忍不住。因为我──是夜容。
他搂着我让我好好发泄了一会,等我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拉开距离,发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不过看来更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熬出来的,看见他衣襟上的湿润,我抽着鼻子,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了擦,以示负责。
以列哥缓缓拉上面罩,又拍了我的头,顺着发丝抚下,动作就如同我还是夜容那时。接着他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中,指了指门口,就迳自走了出去。
依照这两日,他这时候应该守在门外,眼下更不做出任何让人起疑的行动,这里可是陈楚皇宫,不是哪个皇亲的宅院,戒备程度全然不同。
深呼吸了几次,我抹乾眼泪,摊开掌心中的小纸条,「今夜戌时,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