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言提醒:「夜是真的深了,别写了,去睡吧。」
我望着那一双眼睛,总觉得他彷佛在看着我,却又不是真正在凝视这张脸。
「嗯,你也早点休息。」
他拍上我的头,从头顶顺着发丝抚至发尾,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退开,最後还是僵在原地。这动作小时候他常对我做,接着便会哄我去睡觉。原来他对兄长……也是会这样做的。
收回手,他转过身,便离开帐篷。
而我方才睡了那麽一会,现在睡意全消,难以入眠,便坐在案前通宵天明。
三日後,司徒将军领兵出发,同日,殷觉以弦带着一队百人亲兵来到营中,将士刚来通知我,他便风风火火杀入我的帐中,「清!小容他真的──」
那张同以列哥有几分相似的白皙俊容见我不答话,紧绷神色瞬间有如跌落谷底,想必他听闻消息时怕是不信,所以一入营就冲着我这来查证,「怎麽会……那小子,还说下次回来要帮我带华儿跟延儿那两只小崽子去放风筝……」
他没说,我还真忘了这件事。
没办法,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孩儿就喜欢贴着兄长和我,要不然就是殷觉以弦。也不是不亲爹,而是一回家以列哥便忙着和宸二叔讨论事情,张罗大小事务,不得空闲。
那两个孩子和自己亲爹最常说的话就是「爹爹再见」。
「嗯,回去後……我会替他和殉难将士一起立个衣冠塚。」
数千人以天地为墓,一场大火烧尽,骨灰难分,随风飞逝。
他又望了我一眼,拍上我的肩,「你、你也别太压抑了,想哭就去找以列好好哭一下,别自己憋死了。」
我无奈回应:「你说什麽呢……」
一双俊眉微蹙,「小容是你弟弟,你不伤心吗?我怎麽看你好像挺释怀的……」
他为人口直心快,想什麽便说什麽,所以往往最能戳中某些旁人不易察觉或是不敢问出口的话。
我面色一僵,「这是战场,再怎麽伤心……人也走了。」
「以弦,你怎麽不先来找我通报?」帐门传来以列哥的浑厚嗓音,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接着道:「你马上要接任主帅,怎可如此不分轻重?」
这一说,让殷觉以弦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他转往帐门,解释道:「我这不是听闻小容的事,就想来确认一下──」他顿了顿,仔细看了看以列哥的面色,又面露疑惑:「你也是,怎麽?难道小容死了,你们不大在意?」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以列哥眉目紧蹙,似是有些动怒,「以弦,别闹了!」
察觉自己说错话,他闷闷回应:「我只是……还不太能接受小容就这样走了,抱歉。」
「以弦,去主帅帐,我有话跟你说。」
接着殷觉以弦一脸惆怅走出帐篷,以列哥走过来,对着我语气和缓地说:「他那人总是想到就说什麽,若让你不开心,不用太在意。」
「我没事。」顿了顿,我问他:「是不是……我看起来真不像……」
不像是痛失亲弟的样子。
如果今日是兄长,他性子这般沉稳,应该也是让人看不太出什麽才对吧?
是不是我太在意到了过份揣摩兄长的行为举止,所以也忘了自己应该像个正常人一样表达出喜怒哀乐──兄长离开,我十分难受,觉得自己恍如失了方向、没了支柱,可我只敢躲在被褥里偷偷哽咽,不敢让外人发现。
其实「夜清」究竟会怎麽做……连我也不知道。
他瞅着我,眼中闪过的一丝纠结无奈我当时没看清,只是缓声安慰:「不用担心,做你自己,就好了。」
接着,他转身离开。
***
过了十天,前方传来捷报,靠着油火猛攻之势果真破了寒门关,势如破竹,连续突进两座城,直达北夷首都,取了北夷文华帝的命。
司徒将军驻守在北夷首都,用我事先告诉他的方法安抚四周民心,北夷是个民族混杂之地,其实究竟谁掌权对於那些小老百姓来说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混一口饭吃、能不能有安生日子。
率先大开北夷自己的国仓救济因战事涌现的难民,稳定民心,收编会容易得多。
其余文武大臣,率先收押静候宸二叔的意思,毕竟曾为不同主上效力,招揽或是肃清与否,各有利弊。
这一大仗过去,各国必然动荡。
又过了两日,军务交接得差不多,我和以列哥就领着亲兵队返回殷觉境内的皇来城。
几日跋涉,对我来说甚是吃力,可是我总不能让整个队伍因我一人拖累速度,白日我是拚了力气挺直腰杆,晚上紮营时,一入帐就瘫在棉袄上,半分动弹不得。
回想以前,我连战几日都不曾见出现虚弱的疲态……
好不容易撑进了皇来城,沿途百姓欢欣鼓舞,莫不在谈论以列哥这位主帅的赫赫战功,我甚至都听见一些小孩儿大声嚷着皇上,不过在未收服所有邻国前,以列哥是不打算颁布国号的。
让亲信兵们解散离队,各自返家稍作休憩後,我和以列哥骑着马往殷觉主府而去。
在这条繁华大街的尽头,远远就看见一位面容清丽的少妇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男孩,随着马匹愈加靠近,他们便开始蹦蹦跳跳起来,左边那个大喊:「是爹爹!娘亲──是爹爹!」
右边那个接着:「还有清叔叔!」
论辈分而言,他们确实该喊兄长一声叔叔,但不知是因为年纪还是何故,他们都喊我容哥哥,我不太计较辈分,就随他们去喊了。
下一刻,果真两人一起喊了:「娘──容哥哥呢?」
我见着少妇忽然摀住嘴,望着我和以列哥停住马,美丽大眼水波氤氲,「华儿、延儿,你们容哥哥这次没回来,乖,爹爹和清叔叔也累了,别大声嚷着。」接着,她扬起秀丽面容,第一眼却不是对上以列哥,而是我。
短短一瞬的对望,我这才又发现了一件事──嫂子竟然会用这种包含着诸多情绪的眼睛望着兄长。
我还在发怔之际,一只手拍上我的马背,「下来吧。」
「我自己下去。」
他缓声说:「我知道你是一直吃力撑着,但到家了,无妨了。」
原来他一直看在眼里。
可是他就如同以往,都不太言明,把许多心事都藏在心里,只让我看见他最美好而无须让人担心的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