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不到一刻钟就抵达他所说的那间小屋,屋内摆设大致完善,只是一段时间未清扫,有不少尘螨覆盖。
萧允禾把兄长的屍首安置到床上,转回身见着我一动也不动站在门口。
「你当真想清楚了?」
我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就是垂首盯着有些破损的木地板。
黑影笼罩过来,一双手忽然贴上我的脸颊,把我的目光又带起,「夜容,我再问一次,你想清楚了?」我抿了抿唇,接着听闻他沉声一叹:「夜容,你虽然不太顾及我,可我到底还是把你当成一个重要的朋友,有关重生之後可能发生的事,我要跟你说清楚。」
他退了一步,与我拉开距离,指向床的方向,「重生之後,夜将军身上那些伤不会消失,你肯定需要将养好一段时间。」
我抿着唇,点点头。
「重生是否会影响寿命,这一直是个未知数,但总归会伤及根本,就算是夜将军的身体,我也不保证你还能上场打仗。」
我又点了下头。
「之後,你就是『夜清』,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夜容』这个人了,这也意味着我不能时时出现在你身边,因为我不是夜清的朋友。」
「抱歉……」
他搔了搔头,此时恢复平日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但他另一手紧紧握拳,可见心里根本不似那般风平浪静。
「你就算对我抱歉又如何?我要是说得动你,还需要跟你解释这些?」他冷冷哼了一声,又说:「最後一点,你接下来要用什麽样子待在军营里、待在那位主帅身旁,才是你真正需要承受的。」
嗯,先不论私情而言,对於殷觉来说,少了一个副将和少了一个将军的影响不可比拟,而要是这位少将军历劫归来,对军心该是多大激励──这也是我不得不做的原因之一。
「好,既然清楚了,那你自己决定,想怎麽个死法吧。」
我歪过头,面露不解。
他这才面露怒气,「要不然呢?你以为你自己会魂魄出窍,飞去夜将军身上啊!」
「喔……」向别人讨论自己要怎麽死,我还真没想过,「那……服毒?」我虽然不喜欢吃药,但要论效果快,不至於像自缢或割颈太不体面又骇人,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哼,幸好你没跟我说要跳崖还是自焚什麽的……」他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掏出了一包东西给我,「吃下去,不到一会就走了。」
我望着掌心那包药,又抬头看他,「允禾哥……谢谢你。」
他忽然掐上我的脸颊,狠狠捏了一把,加上他不久前甩我的一巴掌,我的脸现在大概十分精采。
「你这小子!」他一把搂住我,此时语声听来竟有些哽咽,「别怕,不管是夜容还是夜清,我还是陪着你。」
我缓缓闭上眼睛,眼角不自觉渗出一滴泪。
谢谢你,允禾哥,这辈子能认识你,一直是我觉得很令人高兴的事。
接着,萧允禾出了木屋,让我自个儿待会。我也不好让他看着我走,数十年前是他的家人,如今是我。因为他曾说过他把我当作弟弟在照顾,这要求对他有多不好受,我清楚。
可就如他所说,我还是选择对他残忍。
起因在於我和兄长自小受了以列哥一家太多恩惠,所以哪怕是再危险的事、再艰辛的仗,我们都义无反顾,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坐在床沿,我拿了挂在架上的毛巾,轻轻替兄长擦拭脸上血污,随着血渍被擦去,这张俊美的容颜宛若恢复成我印象中的那样温和清雅,就是苍白了些。
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我贪玩,去外头搞了一脸污泥,兄长总会笑笑,然後用自己乾净的衣袖替我擦拭,拍拍我的头说:「容,清哥哥帮你擦乾净了。」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容,你可以做得很好。」
兄长,你比我做得更好,但为什麽离开的是你?
有些泪珠顺着唇角渗入口中,我今天深刻体悟原来眼泪真是咸闷,宛若隐隐带着一丝苦涩,这苦进了腹中,又漫上了心口,好似快堵住我的吐息。
捂着胸口,直到此刻我正面意识到他的离去、察觉到自己孤身一人,总算溃堤。
「我……我会很乖……清哥哥,你回来……好不好?」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其实是这样喊他的,但从入军开始,便没再这样叫他了。
我们都该学着长大,该将那份幼小脆弱藏於心中,不轻露於外。
几乎是瘫软在床边,握着那只冰冷到让人心死,带着厚茧的手。
可不论我怎麽求,他都狠下心,不再搭理我了。
失声恸哭了好一会,我擦了擦眼泪,把那包药握在手中,手指不灵活地把它拆开,还差一点翻倒,好不容易摊平药纸,白色粉末犹如散沙,我发怔望了它好一阵子。
我或许不能做到像兄长一般,但跟着他东征西讨许久,该如何揣摩他的行为举止跟思绪也是能办到七、八分,一般人肯定认不出来……但若以列哥看出异状呢?
缓目一眨,我苦然一笑。
就算他发现这个「夜清」不同於以往,也无法证实什麽,也不可能猜到如此荒谬的事情,是我自己──害怕无法成为他心中的那个人。
「清哥哥,请你、原谅我……帮我走下去……」
我把粉末尽数倒入口中,混着唾液吞了进去。
不到一会,五脏六腑翻起一股剧痛,那比所有我受过的伤都还要疼,加上呼吸急促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让我呛出眼泪,不断紧摀胸口挣扎。
我希望有个人可以陪着我,告诉我这很快过去,不用怕痛。
或许是听见我的挣扎声,萧允禾冲了进来,立刻抱起在地上抽搐的我,「你──有必要这麽快?」他一张好看的脸整个揪在一起,让我在痛中又想笑,可他没发现我想笑他,一手抵在我的下颔接捧我呕出的鲜血,一手揽着我安抚:「夜容,别怕,我在这,一下就不痛了。」
这确实很神奇,我渐渐觉得不大痛了。
我拼着最後一丝力气抬起手,靠着感觉贴上他的脸,想必是印出了个血手印,正好抵消他捏我脸的事,「允禾哥……就算是夜清……还是做我的朋友……好吗……」
在我失去意识前,我听见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