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待荼蘼遍地絕 — 第七章

南半风大清早就来了。

昔日他就是所有弟子中最常早到练武场,时常是在红涛抓起红小楼起床没多久,南半风也起身了,他若没在练武场暖暖身,便是在书斋里面自修,因此他藉口昨天没讨教完的部分,堂而皇之进到内院去等时,红涛半点都未起疑。

说来好笑,反而是红小楼没睡醒,南半风在静思房前团团转两圈,若等得久了,恐怕会被红涛发现,南半风再等不下去,乾脆扳开活门,见红小楼衣衫凌乱四仰八叉地豪迈睡姿,心里当真无奈;南半风右手伸进活门,脸颊几乎要紧贴门板,才勉强勾到红小楼的胳膊边缘,捉住他衣料一角扯了扯。

「大师兄、大师兄,醒醒。」南半风小声叫唤。

红小楼那双糊了泥似地眼睛睁开条缝,看见是南半风,他眉头一紧,揉揉眼角,道:「我说你……该不是整夜没走吧。」

「大师兄才是,怎麽就睡在门边了……」

「大热天的,不睡这里,睡哪里。」他咕哝着,翻过身,反抓南半风的手。「东西呢?」

南半风缩回手,有些扭捏道:「看着漂亮,一直舍不得吃……」

「谁理你漂亮不漂亮,你要带来的东西呢!」

「啊、是……都在这了。」

南半风把昨夜就准备好的小布包递给红小楼。

红小楼粗手粗脚摊开布包,里面有几片像是薄饼不像薄饼的鬼东西嗑啦掉在他腿上。

「这啥?」

「这是老祈昨日送来的乾货,好像叫做笋乾,老祈说这些都是很能补身子,大师兄赶紧用了吧。」

「用……?」红小楼取起一片可疑薄饼放到鼻前嗅闻,确实有股像笋子的味道,便略略安心,将笋乾塞到牙间咬了一咬,咬了一咬,又咬了一咬,口水都沾满了,居然也没个缺口。

他嚷道:「这他娘的太硬了吧!你用给老子看啊!」随後那片笋乾被丢了出去。

南半风赶紧捡了起来,说:「大师兄怎能这般浪费,这个可是很好很好的……」他边说边转了个红小楼没咬过的地方,放到嘴哩啃一口,猛然觉得是嗑到石头。

南半风默默不语片刻,从嘴里拿出完整无缺的笋乾,接着说:「是半风不好……」

「啊——」红小楼这团泄了气的球软摊在地板,叫道:「饿死了——」

「我、我还有带些水和书呢!尤其是这书极好,是出自京中余先生的天地奇谈,讲了好多各地趣闻、风土民情,如今寥寥残本,还是让老祈寻了许久才找齐全部集数,我彻夜看了好几回,大师兄看了肯定也会觉得有趣——」

「南半风。」

「是?」

「水。」

「好、水囊在这……大师兄记得藏好,要是被师父看到了就不妙了,还有这本——」

「你可以滚了。」

「咦?」

「滚。」

「这本书……」

「滚——」

「……是。」

南半风慢吞吞带着书站起身,心里头闷得荒。他张开口,想告诉红小楼,要是不喜欢这本天地奇谈,他还有好几册传奇人物传、山水云游志,明日再带来给他,然而南半风站在门前,吞吞吐吐许久,总觉得如鲠在喉,如何也说不出口,整颗心沉甸甸怪不舒坦,只能默默走了开。

惯例听过红涛指导、练过剑,南半风没再接着练字,早早自行回了卧房;华云馆唯独红小楼一人住东厢房,余下弟子各自寄居西侧小房间。红涛生性严谨,屋里屋外都有规矩,因此众弟子亦整理的井井有条。南半风从床板下拖出一口竹子纹樟木箱,此箱锁头处刻有一个「南」字,正是骆祈每回递送用品的箱子,他拉开木箱上的铜环,里头装有数件夏用的杭罗织物、几匹各家绣房缎子、许多卷棉纸还有塘庭州的良墨、紫檀羊毫等等;许是骆祈细心回报过,因此衣衫裤衩的尺寸年年贴齐南半风身长订做,虽无差错亦全是上好品质,可有大半具是前年已经送过的东西,再好也不甚稀奇了,南半风百无聊赖地翻看,一件一件放回箱底。

他走到书架前,端看许久,这里好几十本诗画经书,有的是红涛相赠,有的是他请骆祈买来的册子,他自己若有得空经常翻阅书籍以慰寂寥;南半风取出一本曲经,拿在手里,想起红小楼叫他滚的嗓音,又垂头丧气地摆了回去。

到底他是没有主意。

第二次去的时候只带了些水和肉乾。

南半风蹲在活门旁,活像等圣人宣旨似地紧张。

那时红小楼毫不客气地边嚼人家的肉乾边说:「你怎麽还来啊?」可他说这句话的音调里掖着笑,显然不是真心烦厌,果不其然,他吞下肉乾後,很是由衷道:「谢啦,昨天老头子让人只送一顿饭就算了,还都是素菜,简直折磨!」

南半风听着高兴,但想到了红涛,他嘴上仍道:「茹素养身,师父这是苦心栽培呢,大师兄应当记取教训。」

「一口一个师父师父的,你真说不腻。」红小楼翻翻白眼,仰头躺在凉爽的地板拔肉乾。

他俩片刻没再说话,听外头微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倒颇有番闲情。红小楼咬过两口肉乾,见外头光亮,热气逼人,此时该当是弟子们集体用午膳,南半风怎麽会挑得如此恰好来给他送吃食?想得此处,红小楼脱口问:「你吃过啦?」

南半风顿了下,有些迟疑道:「我不饿……」他刻意委婉,红小楼一听就听出不对,便再问:「今天伙食太差?」

南半风忙是答:「没那回事、我是……是看那菜色一向都很好,也没有差与不差的说法。」

「那你干麻——」红小楼说到一半止住声,脑中飘过前些时温昱仁当众捉弄南半风的一幕,理解他不去大桌吃的理由,以及为什麽忙不迭地往他这间无聊透了的静思房蹭,红小楼哈哈笑了两声,心想,真是个窝囊废。

南半风不解他心思,困惑唤他一声:「大师兄?」压下头看看活门内的情况。

不料红小楼嚷道:「吃!」猛然握着一块肉乾,从活门伸出手,直接往南半风脸面堵,南半风反应不及,塞了满嘴肉乾,他一面呜呜叫,一面拿手遮嘴,糊里糊涂硬是吞了下去,仓促之间呛着喉咙,不住地乾咳。

红小楼又说:「水!」将水囊丢给南半风。

南半风匆匆拔塞,咕噜咕噜灌下好几口,这才缓解过来。

「呼、哈……大师兄这是做什麽?」

红小楼嘻嘻笑,说:「这里又小又闷又没趣,一个人吃没意思,陪着我吃是你天大的福气!」

「大师兄这也太强词夺理了些……但是、但是既然大师兄吩咐,半风陪着就是了。」南半风说这话初时口气还有些僵硬,可後来越说越软,到了话尾时,嘴巴已经带笑。「大师兄还要什麽,我明早带来?」

红小楼问:「你有什麽?」

南半风将樟木箱和书架上摆置的物品逐个列举,未说到一半,早听见红小楼打哈欠,晃了晃手,说:「够了够了,尽是让人想睡的玩意。」

南半风轻叹,道:「如果娘亲在的话就好了。她会作布虎、缝沙包、绣荷叶,厉害极了……」

「怎麽你连兴趣都这麽娘们。」

「这……大师兄这话说的可无礼了……」

「哈,我说错了吗?刚刚只差没说平常都跟你娘一起剪窗花了。」

「娘亲……娘亲很忙,不能跟我一起剪窗花。」

「敢情不忙你就要跟她一起剪啊?」

「我不知道,娘亲从没跟我一起剪,我只是看娘亲和雨儿玩的时候,好开心的样子……」

「雨儿?」

「啊,是我的小妹妹,今年应该是五岁、不,好像是六……七岁了吧?」

「你脑子居然坏得连自己妹妹的年纪都记不得啦!」

「大师兄别胡说,我脑子很好!是爹爹说……说我要好好专心习武练字,别去烦忧家中琐碎事务,不需要我多费心替雨儿过生辰。」南半风曲着腿靠作门边,脸埋在膝盖之间,说话音量渐次沉坠,几乎快要人听不清。「老祈说,前年过节娘亲教雨儿剪纸花,剪了一尺余的团团圆圆和气致祥图,当真精巧好看,爹还夸雨儿伶俐懂事,可惜我没亲眼见着究竟有多漂亮……若是我……若是我也会剪窗花……」南半风说到「窗花」二字之後,红小楼已然听不见他後边想说什麽了。

红小楼没探问,他静默片刻,忽地笑了。

「那种小玩意不简单的很吗?别说团团什麽和气图,就是吱哩哇啦成群图,还不是剪子一滑的事。」

「吱哩……哇啦?」

「对!吱哩哇啦!」

「那是什麽?从没在书上见过,也没听人提及……」

红小楼哼哼笑两声。

「不信啊?」

「不是不信……」

「你这扭扭捏捏的就是不信啦!」红小楼手臂穿过小活门,拉了拉南半风的长头发,说:「你明日就带剪子和纸来,叫你心服口服!」

南半风痛呼一声,面上不知是惊奇还是拿他没辙,眼睛眨了好几下,倒也丝毫没任何反对的意思。

再隔日,南半风带来的纸,厚厚一叠足有寸余,剪到午後黄昏指不定没剪完,似乎真信了红小楼的豪语;其实红小楼哪里懂剪纸呢,最多也就是看过市集卖纸花和吉祥对联的小贩露过两手罢了,换作其他人自知不到半瓶水,恐怕不敢信口开河,但红小楼伎俩可多了。

南半风伏低身子,窥见红小楼趴在地板,将纸张转了又转、摺了几摺,听他手中剪子喀擦喀擦响落,旋了两圈再修过半轮崎岖纹路,未一刻钟当真剪出朵样式。

「瞧,这就是吱哩哇啦成群图!」

南半风接过那张纸花看了看,这似花非花,像叶子不像叶子,奇形怪状,瞧不出是个什麽鬼东西。他欲发问,红小楼立即指着一对犄角说:「这个是吱哩。」说完了,又指着另一处碎须,道:「这个是哇啦。」

「这就是了……?」南半风颇为不解,於是红小楼解释:「我这一招剪子式之中千变万化,样样独特,剪过一次,不能剪第二次,佛语中所谓宇宙万物无形之道就是如此。」

「我在佛经中,没见过这说法呀……」

「废话,这是出自华云密藏的经书,你当然是没见过了。」

「原来是师父的藏书。」南半风点了一点头。

每每提到红涛,就是他老人家吃剩的菜尾,南半风都要奉为圭臬,也就没想过其中不对劲的地方,煞是认真端详手中的吱哩哇啦成群图,他越看越觉得这千奇百怪之中蕴藏无穷无极奥妙,深有涵义,不是凡夫俗子可一眼望尽。

「大师兄真厉害!」

「用得着你说?」红小楼若有尾巴,现在定然是翘得高高了。

南半风咧起大笑脸,拿着手中鲜红剪纸对阳光看,金芒穿过纸花印照他满脸斑驳碎影,彷佛能从中见着浮光淌流的锦瑟年华;南半风半眯着眼,说:「真好、真好……」满嘴止不住夸赞红小楼,说它千变万化,说它型式新奇,到後来,还说连雨儿都没红小楼剪得好;红小楼听自己被拿去类比小妹妹虽有些不满,转眼见他欢喜,心思一动,就没打算驳斥他。

这天之後南半风肥了胆子,天边刚翻点鱼肚白就去与红小楼窝着,即便去的早了遭红小楼无视,他也不减兴致,自顾自地道早问安,谈天说地,直逼练剑的时辰才离去,待练完剑又急匆匆赶回静思房门前或是闲聊或是一齐嬉闹。

红小楼指头天生灵巧,最初虽是胡剪一通,慢慢地倒亦真剪出心得来,朵朵牡丹玉兰像法术似地变出形貌不说,还能用棕榈叶摺玩物,有时是蚱蜢、甲虫,有时是鲤鱼、雀鸟,连他俩玩投石子,回回都是红小楼拿胜,後来他嫌弃起这小活门窄,画在地上的靶子太过简单便不玩了;南半风听在耳底,虽有些小孩子家的不甘心,更多是钦羡,特别是红小楼挑动手指的模样,犹如姑娘家轻盈,却没姑娘家忸怩,要不是红小楼曾斥过不做娘们家的活儿,否则南半风哪天就想拿针线来观他绣花鸟了。

如此连日下来,红小楼在静思房,既未静心,也没思过,几天禁足的日子转眼飞快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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